鞘归人

第七十五章 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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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红林花了不少时间,才走上七层的楼梯,推开门一看,里面是一个空旷而宽阔的祭坛。

一口三人高的大鼎正在发出耀眼的火光,烟气通过塔顶的尖口向外飘去。

喻红林暗暗祷告祝愿,此间再无别物,更不见女子身体,阿悦想来已被火化。

离大鼎不远,祭坛正中心是一座主塔山,越到上越是显得光亮。

山上有数百个小窟,里面放满了骨灰盒,名牌都写的是清流门徒,却都没姓名,像是被故意抹去。

喻红林上前仔细查看,惊讶地发现不但是这座塔山,摆放在四角的灵位架上,千百个灵位也都没有真名实姓。

如同治史家少论生前功绩,一笔而断人物生平。

此间像是有一双更高明的大手,一把就将这沉睡此地的所有清流子弟的痕迹一笔抹去。

抬头只见灰盒,人人安详一个,谁知盒中人物,做过多少功业。

喻红林不由得怔住,这山间林木尚有枝杈之分,这么多的骨灰盒,哪一个才是他苦苦寻找的那一个?

一阵冥风吹来,吹得他心上冷意,虚空之中忽传来一阵清脆的声响。

喻红林正自诧异,抬头一看,原来是每一个灵位牌上都系着一支风铃,被风吹动,叮叮当当,一下接着一下,煞是好听。

原本细小的响声在风的簇拥下,逐渐汇聚,扩大泛滥,风铃开始更加激烈地碰撞起来。

交击鼓**,如江海浪潮,质而无文,似山间竹涛。

本是无色无形之声,竟奏出有境有致之曲来。

不知是何者倚赖声乐,在嘲弄无为之子。

又不知是何人附和天籁,却狎玩多情之人?

喻红林听得悲从心起,一时不能自已,白墨感到主人心境,亦是震动不止。

他踯躅行去,在窗口停住,向外看去,正是月明星稀,下头不料火光四起,连绵的屋舍都在火舌中颤动行迹。

火势愈演愈烈,还有蔓延之势,却不见有一人赶来救火。

喻红林惊道:“这火是谁放的,难不成这清流据点已是一座空城!”

他顾不得许多,待他赶到塔下,火势更是滔天,烟气不断向通仙塔逼来。

喻红林穿过火林,跑到正庭,发现空无一人,他叫了数声,没一人答理,倒是从天花板上掉下来数根燃烧着的房梁,险些将他砸中。

喻红林被火气呛得厉害,只得从中退到屋外去,又被火气逼到后院。

迎面而来一支人马,皆是白袍带剑,袍后绣着一片飞羽。

喻红林又奇又喜,这倘佯山距聊云足有近两个时辰的路程,羽卫来得好快!

羽卫既然到了,那人必定也在附近。

他正左右寻去,忽听身后一个颤抖的声音叫道:“喻大哥,是你吗?”

“婉儿?”喻红林又惊又喜,回身叫道,“你怎么还在?”

公冶婉喜极而泣,扑倒他怀里道:“喻大哥,太好了,你没事。人家担心你,一下子就来啦。”

喻红林轻轻抽身,正自尴尬,抬头瞥见不远处邱冷,身边站着秦云叶。前者正在吩咐几个副使,剩余羽卫正在从井中取水灭火。后者一点儿也没和他说话的意思,不由得有些失落。

公冶婉并未察觉他的异常,嗔道:“喻大哥,你不知道你孤身而去。人家有多担心你,以后你再不能丢下我。”

喻红林暗道侥幸:“此番孤身涉险,九死一生。能活下来,连他自己都有些不相信。万幸当时没带公冶婉同来。”便问道:“婉儿,你怎么会和秦副使她们在一起。”

公冶婉笑道:“是一个过路的樵夫,他将我载在牛车上送到云护府。正巧碰上秦副使回来,我便急忙和她说了,她二话不说,就去了羽卫府,然后和我过来了。秦姐姐,人可好了呢。”

“樵夫?那人长什么样子。”喻红林奇道,“你有没有看清。”

“他带着一顶斗笠,事后一声不吭就走了。”公冶婉摇了摇头,惋惜地道,“我本来还想和他说句谢谢呢。”

喻红林也不放在心上:“若是有缘,日后兴许还会碰上。”

公冶婉也道:“但愿吧。我觉得,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喻红林没放在心上,走到秦云叶与邱冷身边,苦脸狼狈:

“多谢你们及时赶到。”

邱立微露讶然地道:“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喻红林喻总使吗,怎么沦落成这副样子了?”

“这几日的遭遇一言难尽,好歹还捡了条命回来。”喻红林苦笑了声,“这里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连你也不知道?”秦云叶讶然道,“我们来这儿就已是这样,我正想问你,是谁放的这把火。”

喻红林道:“我一直在这通仙塔内,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何事。”

邱冷与秦云叶似乎并不关心他经历了什么,看着那仍自肆虐的火蛇独自出身。

喻红林又道:“之前的事,相必婉儿都已经与你们说了。河子旭烧屋离去,此地凶险之极,眼下你们快与我回聊云去,我有一件极要紧的事要面呈总管。”

邱立还没开口,秦云叶淡淡道:“喻总使恐怕忘了,你眼下的处境。我可不必再考虑你的意见。”

喻红林不知她为何突然翻脸,心内更是焦急,脱口叫道:“秦云叶,过去之事是我对你不住。可事情都这么久了,你为何还是这般耿耿于怀?现在可不是再谈那些的时候!”

秦云叶听了,脸上一白,更是冷冷地道:“究竟是谁还耿耿于怀?我可早就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那你为何……”

“我为何要听你的话。”秦云叶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你要我离开,我偏偏要在这待着。扑灭这火还得些时候,说不准还能发现什么。这清流非等闲门派,此间即是它门中据点,确实得好好逛逛。”

邱冷道:“没错,猎卫不走,我们羽卫也不走。喻总使,不,姓喻的朋友,你就自个儿回去吧。云叶,咱们去那边看看。”

秦云叶信步踱去,回身又道:“你这么急着想要我走,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缘故?”

喻红林本就来气:“你……喻红林岂会是这种人!”

话音方落,不远处跑来一个羽卫,高声叫道:“秦总使,高台上发现一具男尸。”

“哦,来了。”邱冷笑了声,“姓喻的朋友,要不要一起去瞧瞧。”

步上登天台,数支火把照耀下,景物如旧,喻红林却多了份出世之感。

那个形容清癯,衣衫单薄的年轻人还静静地躺在白色的大理石石面上,可他的身体早已经被地面抽干了温度。

离他身旁不远处,有两截断琴。

他的手心里像是紧紧攥着什么东西,秦云叶打开一看,竟是一根半断的琴弦。

喻红林叹道:“他便是昔年的断命琴魔。”

“你怎么会认得他?”秦云叶回身看着喻红林。

“入塔前他曾与我有过交谈。”

“谈些什么?”

“他来这之后的一段故事,可惜故事还没讲完他就死了。”

邱冷道警惕地道:“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死?秦副使,你说呢,这可是你们猎卫的活!”

喻红林忽变了脸色:“莫不会你怀疑是我杀了他?”

公冶婉也叫道:“喻大哥和这瘦子无怨无仇,怎么会加害于他呢?两位总使,你们可……得想想清楚啊!”

“你怎知道他二人之间无怨无仇?”邱冷抓住了公冶婉的漏洞。

“这……”公冶婉哑口无言。

喻红林道:“这人是自己太过虚弱,心悲而死,若秦总使不信,自可自己查证。”

秦云叶俯身查看了遍,点头声道:“这人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也无中毒迹象,还得回府请验尸官。在此之前,你还是有嫌疑。”

邱冷使了个眼色,喻红林不待那几个羽卫上前,愤而叫道:

“不错,理应如此。还不快给我捆上双手。”

公冶婉惊道:“喻大哥,你干什么说这样的气话。邱姐姐和秦姐姐只是和你开玩笑呢。”

秦云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还有点犹豫之色。

邱冷却是毫不客气,从容道:

“你既然要求,自无不可。浣白,给他带上绳锁。”

“遵命。”

一个亮雪衣甲的女子应声而出,她留着利落的短发,身材玲珑,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种干练和飒爽。

浣白是羽卫六副使之一,平日也最得邱冷任。

这时候怕是一个瞎子也能看出,这位冰脸美人眼中对喻红林的那股明显的敌意。

在给喻红林绑手的时候,浣白像是故意要捉弄他一般,将绳子打成了一个极紧的死结。

喻红林双手被勒痛,死死忍住不叫出声来。

浣白轻描淡写地道:“这绳索不牢靠,阁下还得小心些,可别扯破了。”

喻红林反唇相讥:“副使多虑了,在下怎敢?”

“那就好。”浣白方才满意。

喻红林也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她,所以他常常发出感慨,羽卫的人都是一帮不可理喻的家伙。

肆虐了数个时辰的大火终于熄灭。

但整个清流据点已成了一片焦土,任何踪迹和证据都化作虚无。

只剩下一座通仙塔和登天台形影相吊。

此时已近午夜,羽卫众人也都累得人仰马翻,秦云叶又推迟了半个时辰,见一无所获,方下令回去。

喻红林本想再去找找那个密道入口,可他双手被缚,这一片焦炭瓦砾更是毫无线索。眼下就算想去找,怕也是无从寻起。他眼下待罪之身,也不好多语。

喻红林心中稍慰:“这河子旭总该还不至丧心病狂,这通仙塔是数代清流门人埋骨之地,他还是留有顾忌。”

回城的路上,公冶婉心疼地好几次询问喻红林,手疼不疼,要不要她再去求求秦云叶和邱冷,去掉这碍事的劳什子。喻红林连声拒绝,让她就这样好好地呆着便好。

公冶婉失落地道:“喻大哥,你和秦姐姐不是同门师兄妹吗?为何待彼此都如仇敌一般呢?”

喻红林低头道:“此亦非我的本心。”

公冶婉叹道:“我问秦姐姐,她不告诉我。我问你,你也不说。你们两个,可真古怪。”

“当年之事,总是我对不住她得多。”喻红林蓦地一叹,正要接着说,忽听身后一道飞快的马蹄声踩碎夜色,一人一马夺命而来。

马上之人一身白袍,正是邱冷吩咐留下来看守现场的十名羽卫之一。

见到大部队,这羽卫脸上涌过一抹喜色,叫道:“总使!”

马而未到跟前,异变陡生,这名羽卫忽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众人一看,原来是他后背上中了一支飞箭。

两个羽卫将他扶起,邱冷认得他的名字,下马问道:“劲西,发生了什么事?”

“有……有埋伏!”顾劲西断断续续地,“大牛和阿虎他们都牺牲了。”

“什么人,对方有多少人?”浣白急问道。

“一把剑……剑……太快了……不知道……”

顾劲西语声未尽,整个人一瘫,竟是断气了。

瞧他的伤势,这一箭正中心口,他能坚持到这里已算得上奇迹。

浣白见状,请命道:“总使,请你允许我带人回去。”

邱冷回头过去,见每人脸上都是惊怒,喝道:“眼下不是悲伤的时候,更不该意气用事!”

突有人失声叫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不!”

喻红林抬头看去,东南方的天空已被染成一片红海。

深山密林之中,正酝酿起一把更大更旺盛的火焰。

血光冲天,众峰环视下,一座高塔被火龙拦腰折断,发出无力的悲鸣,开始颓然倒下。

阿悦……

这悲鸣传到喻红林的耳边,他的心也在那一瞬跌入谷底。

他忽然失去了知觉,晕死了过去。

断肠笛声。

一片虚无之中,忽听得一声如春雷般的悸动,似乎有人来到了他身边。

“他不是鞘归人,他是个冒牌货。”有人如是说道。

“你们知道的未免太早了些。”从迷雾中又徐徐步出一人来,淡然道:“我来得好像太早了。”

“你再来得再迟些,就只能给我收尸了。”喻红林唤了声,“楚荆,你……”

燕四冷冷地打断他的话,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喻总使,此事已经超出你我能够控制的范畴,作为你曾经的朋友,我劝你不要再深究下去。不管对你,还是对我,都没有任何好处。”

喻红林惊道:“你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燕四道:“一个小酒铺的小二,又能知道些什么。猎卫不是也搜集情报的吗?聊云城的耳目,难道都是一帮瞎子聋子。”

这一番话讲得喻红林哑口无言。

“今日之后,我不会再插手。我已经习惯过安逸的生活。”燕四没有一丝留恋,抬步便要离去。

“鞘归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不论什么样子,总比死了要好。”

喻红林道:“你竟然也会怕死。”

燕四道:“没有人不怕死,说不怕死的都是疯子。我可不想一大清早暴尸街头,除了野狗,没一个人在意。”

那声音渐渐远去,待到喻红林转醒,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间淡雅温馨的亮屋之中。

睡得却不是以往那张床铺,他本以为这里是云护府,但仔细一看又并不是。

他觉得头还有点发涨,身子倒无大碍,正想着起身,突听门口传来一阵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