鞘归人

第七十六章 乱我心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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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药又有些冰了,估摸着是又少了分火候,我再拿去煎一煎。”

“小姐,你都忙活半天了。还是先坐下来歇一会吧。要不让月儿替你去熬药。”

“不成,我刚去求过云神,这心一不诚这药可就不灵了。”

“小姐,你待喻公子这般体贴。你就不怕容若少爷吃醋吗?”月儿一副嬉皮笑脸。

“就你嘴坏。那个呆子,我才不想理他了。”公冶婉笑着道,“不和你拌嘴了,我得去煎药咯。”

公冶婉说着走进屋内,喻红林坐起身来,冲她挤出一丝笑容。

“喻大哥,你总算醒了。”公冶婉大舒了一口气,上前大喜道,“你昏睡了一日一夜,真是让我担心死了。”

她将药碗放下,去热不是不热也不是,停在床边。

喻红林歉然道:“婉儿,这一天都是你在照顾我?辛苦你了。”

公冶婉忙道:“秦姐姐也来瞧过你好多次呢。”

“是吗。”喻红林低声道,“也许她巴不得我早点死才好呢。”

“喻大哥,你这可就说错了。秦姐姐,是真心实意想你早点醒过来呢。这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她精心布置的呢。”

“这里是……”

喻红林心中一惊,有些呆住了,这里是她的家啊。

许久忽神色黯然地问道:“我昏睡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如何了?”

公冶婉道:“喻大哥你还惦记着那些事呢!”

“你快告诉我,怎么样了。”

“邱姐姐担心对方有诈,己方示弱,就先让浣白姐姐带我们回了聊云,剩下的人马按兵不动。等到赫连总管派来的援兵到了,那些家伙就好像地鼠又躲进洞去,连个影子都找不到了。公孙盟主也发声了,河子旭图谋不轨,背着他做下这么多见不得人的勾当,清流和云护一起通缉他。”

“不见了你,他自然是要逃了,聊云财神可不是好惹的。敌在暗,我在明。不搞清楚对方的用意,只能一直被玩弄于他们的股掌之间。”喻红林摇头叹道,“可惜这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也将这清流百载的古塔都毁去了。这河子旭真是清流的千古罪人。那地下迷宫的入口找着了没?”

“没有,这一把火,那入口也像是消失了似的。”

“也许河子旭没逃,而是躲进了这地下迷宫。这倘佯山,我还得再去一趟。”

公冶婉似乎并不在意喻红林说了什么,她执意要喂喻红林喝药。

喻红林哭笑不得,他从没让第二个女孩子为他做过这些。

喻红林见她小孩子心性,只得喝了一口。

公冶婉果然立时转忧为喜。

放下药碗,二人正说笑间,门外不合时宜地传来一声刻意的咳嗽声。

公冶婉回头一看,慌忙起身道:“爹,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人金玉满堂,衣着华贵,脸上一团福气,总带着抹标志性的笑。

说谁来谁,不是聊云财神公冶孝是谁?

公冶孝佯怒道:

“爹派人来请了你多少次,你都舍不得回去。我也只好腆着这张老脸,来亲自迎你了。”

公冶婉道:“女儿不是还有事情没完成嘛,您不是常教我,做人要知恩图报嘛。”

公冶孝道:“都是要当新娘子的人了,还是这般没大没小。”

“爹。”公冶婉脸上涌上两抹绯红。

“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

面对这个宝贝女儿,公冶孝露出一副害怕的滑稽表情。

喻红林撇过头去,装作心不在焉的样子,脸上两个字——自便。

久别重逢,这对父女也许还有说不完的话。

“喻大哥,那我先送我爹回去了。”公冶婉冲喻红林眨了眨眼睛,笑道,“有空我再来看你。”

喻红林点头道:“自然。”

“抬上来。”几步外,公冶孝忽一拍手。

立马又八个壮硕大汉抬进来四口黄澄澄的大箱子。

公冶孝露出一副标准的笑脸:“喻总使对爱女有救命之恩,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喻总使收下。”

公冶婉嫌弃地道:“老爹啊,你说你拿来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原本清新的屋子变得臭烘烘的。”

“哪有。”公冶孝一头雾水地道,“爹怎么没闻到?”

“公冶员外,赠马之情,喻红林还未忘记呢!”喻红林一笑。

公冶孝一愣,他虽知道喻红林不是贪财之人。

也不料到他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当下也不自讨没趣,与爱女重逢,他心中甚是宽慰。

公冶父女离去后,整个屋子里顿时安静许多。

佳人已去,那碗良药还安然地放在桌上,便似乎伊人还在。

几日的奔波袭来,喻红林又闭上了眼。

等到醒来,天色暗去,房中不觉已多了一个人影。

喻红林揉了揉睡眼,待看清那人的身份,不由欣喜十分。

那人见喻红林醒了,微笑道:“多日不见,喻总使可真是清减不少呢。”

喻红林感慨道:“教头,你有所不知,喻红林能捡回这条命来已是万幸。”

北城敬和蔼笑道:“喻总使这几日的遭遇,北城敬略有了解,不想这聊云城脚下,竟有这样一个凶险的去处。清流世代英烈,变成今日,恐怕也非是筑造者的本意。”

喻红林道:“那些旧事,谁能搞得明白。教头前来,可是有了北城临的消息?”

他见北城敬神采增长了几分,大约是有什么好消息。

一直在努力寻找关于那少年的任何消息,任何渠道。

不料北城敬却是摇了摇头:

“并非为的此事。喻总使不知,你不在的时候,白衣归客让人到府上递过话,扑了个空便就留下一封书信。老夫斗胆就替喻总使接下了这封信。”

“白大哥来找过我?”

喻红林心中一动,接过北城敬的那封信。

信上封泥完好无缺,没有被翻阅过的痕迹。

“教头这下可帮了喻红林的大忙,我正想去寻白大哥!”喻红林边说边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匆匆读过,还没看完就将信纸往桌上一盖,脸上一白。喃喃道:“我想错了,是我想错了……”

北城敬关切地道:“瞧喻总使的脸色,这信中讲了何事?”

喻红林摇头道:“那人不见了。”

“那人,喻总使指的是?”

“一个无关大局的小人物,我出城去大雪湖就是为了他。我本以为劫走他的是三江雪侠,没想到事实并非如此。”

“三江雪侠,在大雪湖挑战整个江北武林的两个狂生?终该有人去灭灭他们的风头。”

“白大哥找到了他们的住处,里头没找到我们的那位朋友,而是找到了一个教头也猜不到的人。他很爱扎草编。”

“喻总使,这样的人可多得很啊。”

“可手艺像他那样精妙雁云也难寻。”

“喻总使也学会吊胃口了。”北城敬笑道。

“你的老搭档,血手杜浪。”

“是他……他怎么会被三江雪侠抓去。”

“这也是我想问的。”

“白公子信上怎么说?”

“他说是三江雪侠抓错了人,错把杜浪当成了我们那位朋友。他还告诉我,张酒歌已经逃出了聊云,从陆路往墨城去了。”

“天不绝义士性命。”北城敬舒了口气,“杜浪手中并无钥匙凭证,临少爷没有杀他的必要。但愿他能逃过一劫。云神云我。”

“当日混乱,雪化寒入魔无人可挡,我让白兄将昏迷的铁公子带走。他是河子旭的手下,不知眼下如何了。”喻红林又问道,“教头,这封信是什么时候来的?”

“大约也有五六日。”北城敬捋了捋稀疏的胡须,说道,“老夫记得送信来的是个不满十岁的童子。”

“如此说来,白大哥等我的回信也有五六日了。”喻红林脑中飞快地转着,“白大哥现在何处,教头可有他的消息,他可还在聊云城?”

听见喻红林问起白以,北城敬迟疑了半晌,似乎在犹豫着什么。良久他语气叹惋地道:“没了。”

“没了……”喻红林如中了一个霹雳,“这怎么可能,谁没了?”

“喻总使不要惊慌,我说的不是白衣归客,而是他的大哥,如今白族的大当家白言,前几日病重去世了。”

“白大哥的大哥病逝了……”喻红林惋惜道。

“喻总使,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也是关于白衣归客的。本来就算是说了,也不值得一哂。喻总使可听可不听。”

“教头但说无妨。”

“对于白以,喻总使觉得此人如何?”北城敬眼睛闪过一道精光,“前有河谷兵阵,后有魔剑杀人,挑在这个时间点上回聊云城来。让人思来想去,也觉得实在太过巧合了点。”

喻红林听出北城敬言外之意:“白以出身水运司,更是前司长白管的关门弟子。其人行事光明,早年多以耿直著称,是个难得的人物。教头怎么会怀疑到他身上?”

“禾稼一年数季,易气常新。十年,足以改变一个人,甚至改变得面目全非。白以失踪十年,谁也到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喻总使,可不能总以旧眼光来看新人物啊!”

“教头,你的意思是……”

“我在想,这白以会不会就是我当初的上司,狮心门的狮子匪!”

“狮子匪?”

“狮心门中,只有载盟主一人知晓他的身份,就连文铁克和卓凡飞也是完全被蒙在鼓里。”北城敬一语惊人,接着道,“十年三前白以投水消失,离开聊云。尔后十年间,他都在江南游历,直到六年前突然失去了踪迹。不久江湖上就冒出了狮子匪这一号人物,小宗师巅峰高手。可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和剑道渊源。直到狮心门瓦解,狮子匪销声匿迹,江湖中才又有白以的消息传来。这一切难道也是巧合?”

北城敬摇头道:“白以名师出高徒,自身剑法不必言说。他为人机警,久在官门,对各种追捕通缉之事也甚为了解。若他是狮子匪,想要逃脱追捕,逍遥法外也绝非难事。后来加入狮心门,也是合情合理。”

北城敬顿了段,又道:“更可疑的是,眼下这个时间点他又莫名回归。他本可置身事外,却多次插手本案,这一切难道只是那么简单吗?喻总使,不可不察啊!”

“这经教头一说,我倒真是忽略了此事。狮子匪和白大哥……可白大哥其人,他眉目之间有一股正气,不像是那种作奸犯科之人。”喻红林仍有迟疑。

“喻总使好糊涂!常言道海水不可斗量,人心岂可面测!所谓大奸似忠,大诈似信,险谲之人尤善伪装其身。”北城敬急切地道,“老夫虽只是推测,尚无真凭实据。但这一切实在是太过巧合,再没有比他更符合的人选了。聊云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狮子匪不可能不回来,但观近来入城的高手,也只有这一个白衣归客了。”

“纵然如此,又能如何呢?眼下白大哥人不在,大约是走了,咱们再想找到他恐怕是难于登天!”

“喻总使,何不将此事禀报给苏总管。以黑白狐的智慧,绝不至让这狮子匪再次逃之夭夭。”

“苏总管?”喻红林木然应道。

“既然凶手的目标是狮心门人,那他们一定也在寻找白以。只要白以,狮子匪在我们手中,就不难不把对方从黑影之中引出来。”北城敬滔滔不绝,眼中充满了期冀,“临公子不能再一错再错下去了,喻总使一定得帮老夫阻止他。”

“教头说得不错。”

“喻总使?”北城敬发现喻红林根本没有在认真听他说话,不由提醒了他一下。

喻红林转过身去,在屋中走了三步,忽叹道:“眼下喻红林伤病缠身,无权无兵,前番失信于两位总管,眼下又是待罪之身。我喻红林还能再为这聊云城做什么呢?且听听这春鸣吧。”

北城敬震惊地道:“喻总使,老夫真不敢相信会从你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确是我内心所想,我倦了。抱歉,教头。”

“不想这几日的磨砺,竟磨去了喻总使的雄心大志。太晚了!太晚了!”北城敬惋惜地不住摇头。

“恕我不想送了。”

“罢、罢!”北城敬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去。

他走到门口,看着远处的天空连叹数声,回头见喻红林还如木头一样呆立在原地,脸上更是懊丧。

他的身影消失很久后,院子里还能听见他那极有频率的拐杖声。

午后,人寂寂。

喻红林换上便服,一人从后门出去,涌进了大街的人流。

问过数人之后,他知晓白大爷白言的灵堂设在白府之中。喻红林不作多想,就朝白府行去。到了白府,门口两个家丁拦住去路,伸手便要名帖。

喻红林只推说是白言的知交好友,他拿出白以给他的那封书信一角给两家丁看过。

管事的见果真是白大爷的字迹,方让他进去。

白族无愧是聊云城的名门大族,这场丧失也举办得甚为隆重。知晓白言的人都知,他为人不羁,快语直言,得罪的人不少,朋友倒极零星。

这点倒是和白以一个脾性,无愧是对兄弟。

白言大白以十五岁,这个年纪去了,当真是英年早逝。

今日这些油头粉面,衣着光鲜之辈,大约都是冲着白家的名头来的。好端端的一个丧礼,却不止数人正言谈正欢,脸上毫无悲意。

喻红林摇头不止,也无心再去撕破,一个人径直走到白言的棺柩前。看见一个年纪轻轻,星眸俊彩的少年人正在用一块白布细心地擦拭棺盖上槽中的灰尘。他擦得极为专注,连喻红林走到身边都未察觉。

“你可是白容若白公子?”

白容若听见一个很昂扬的声音响起,回头一看见是个衣着普通的陌生男人,便道:

“不错,你认得我?”

“你是白家的大少爷,城中的富贵诗人,也是近来最有福气的新郎倌儿。我怎会不认得你!”喻红林问道,“你方才在干什么?”

“大伯喜欢干净,我再见不到他了,心中难过也不知能为他再做什么。”白容若似乎很认可喻红林的回答,悲伤地回答道。

“好孩子,婉儿嫁给你,你们会是一段好姻缘。”喻红林知他难过,与已同心,拍了拍他的肩膀。

“呀,你是婉儿的朋友吗?”白容若半天才反应过来,追问道,“还没问你的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