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姓游,命一个余字,逝川人。你一说,婉儿就知道了。”
“原来是游余大哥,容若失礼了!”白容若谦谦地道。
“白大爷什么时候下葬?”喻红林看了一眼周围,厌恶地道,“这里太吵闹了。”
“下月,我爹说做了法事便让大伯好好安歇。”
冰凉的棺材是用名贵的红丝骨木制成,上下共分三层,下层铺一层碎银石,上层留一面沉香木化的泥土,只有中间一层盛放尸骸。
单就这边角的虎食纹饰就已显出不俗的工艺。
再名贵的棺材亦如何?死者已矣,生者独悲。谁也不能逃开此轮回。
想起种种,种种不宁。
这连日来为夜奏九歌所杀的魂魄。
当日在大雪湖死于雪化寒的聊云子弟。
那个素未谋面,却因他而死的叫阿悦的小姑娘。
心头悲意唤起,仿佛这一场大丧祭奠的不是一个世家子弟,而是所有无辜的鲜血。
血河流动的声音实在太大!
“云护英灵,一路好走。”
喻红林暗叹不住,连眼眶湿润都未察觉。
他让白容若取些酒来,他来凭吊,怎么能就此而归?
白容若一听说他是公冶婉的朋友,整个人就像飞起来一般,热情万分,凡是没有不允的。
不一会,他就亲自抱着两坛上佳的美酒来了。
喻红林看也不看,先撕开一壶的封泥,如若气愤一般,不顾旁人,就缓缓地倒在地上。剩下一壶尽数一人痛饮。
“与天,与地,与毅魄亡魂。”
他一口气痛浮数大白,尽兴而醉。
举止怪诞,放声痛哭,引得两侧之人皆是惊异不已。
与白言有些交情的,环顾左右,皆是愕然。不知白言生前原来还有这样一位朋友,两人脾气倒是有点儿相像。
白容若见喻红林喝得飞快,只怕他不够,又连忙让人去搬。喻红林也不推辞,搬来几壶他便喝多少。不一会儿,地上就叠起数个酒瓶子。
“酒不醉人,人自己装醉。”
他喝得耳热,忽觉扫兴,大叫无味,也不告辞,就蒙头往外离去。任白容若再怎么叫他,也不回应。
喻红林从白言的灵堂回来后,半日皆是无心饮食。本就不如意的身子一经风寒,夜半露凉,病根悄声,竟害了一场病。
直挨到第三日才有了起色,能进米食,其间公冶婉也来瞧几次。
想起她大婚在即,喻红林叫她最近不要来了。
公冶婉听了,转身忍不住掉了两滴眼泪,点头答应。接下来几日来送点心的只有月儿了。
陈冲听说喻红林醒了,接连来瞧,喻红林心力交瘁,便让人闭门。
他等了许久,见喻红林没有回心转意,天色渐晚,也只得打道回府。
这天半夜喻红林忽而醒转,想起这近来之事,更兼体弱,愈加觉得悲怀起来。
披衣起行,步出屋外。
天阶凉水,月无穷,庭上春,草连阡陌。
斑驳的树影似**秋千的孩童。
喻红林兀自站定,思绪不断,也不知站了多久,被一声尖利的鸟叫打断。
他本不觉得好奇,只是这是思绪惘然,不自觉地就朝这鸟叫声走去。不知不觉来到门口,那只鸟儿扑棱一下,就跳出墙外消失不见。
喻红林喃喃道:“连你也走了吗。何不再游戏会?”
兴起而去,兴尽而归,他轻叹一声,便欲离去,忽瞥见那扇朱门底下隐隐露出一角衣袍。
是谁这么不留心,竟把衣服落在了这里?
喻红林疑惑着推开门,想把衣服捡起瞧瞧。
低头一看,一个肉圆圆的身体蹿进视线,孤单地坐在石阶上瑟瑟发抖。
这圆球莫名有些熟悉。喻红林忍不住凑上前看了眼。
这圆球倒也警觉,一抖擞便醒了过来,不知是被吵醒还是冻醒。
“白胖子?”
“啊……谁叫我!”
喻红林吃惊地道:“你怎么还在这,我不是让陈冲叫你们不用来吗?”
“喻哥!”白迟见是喻红林,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下,吃痛不已,这才知道是真的。
他激动地一把抱住喻红林,大声地哭叫道:“喻哥,我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喻红林想不到他如此情义深重,全没预料,当下也不禁感动。
“都多大了,怎么还这般爱哭。”喻红林一笑。
“喻哥,这些日子你都去哪儿了啊。大伙儿都特记挂你。”白迟抹了把眼泪。
“进来说吧。”喻红林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白迟道:“喻哥,你的脸色怎么差成这样?”
“是今夜的月光太白了。”喻红林走进屋内,点起一只烛灯,两人盘膝坐在竹席上。
无好酒,无好菜,对空无话。
喻红林开口道:“我不在的几日,猎卫府如何了?叶白水……这小子待他们好不好?”
“大伙儿都好着呢,姓叶的不给冲哥好脸色,我们也不爱搭理他。”白迟道,“大伙儿只盼着喻哥你什么时候伤好了,赶快儿回来。”
“我的伤……怕是好不了了。”喻红林仰头一叹道,“还得很长很长的时间。”
白迟问道:“喻哥,你有什么心事?若是信得过我白迟儿,冲哥他们现在不在,也让白迟儿邀个功,替你分担些。”
“这世上太多事,存在偶然,做起来更偶然。越是期冀,失败的时候就越感到绝望。”喻红林枕头躺着,转头看着他道,“我躺了这两日,忽然觉得,不值得。”
“不值得?喻哥,这可不像是你的口气。你也放弃了?”白迟不禁有些害怕,他好像不认识眼前的喻红林了。
喻红林笑道:“什么事值得,什么事又不值得,我也是糊涂了。”
白迟听了,低着头沉寂着,圆鼓鼓的下巴一直轻轻地颤抖,放在大腿上的手也紧紧地握拳。
喻红林心生后悔,他本就不该对白迟说这些,白白让别人为他担心。
想说几句安慰之语,白迟却先开了口道:“喻哥,你知道吗?”
“知道何事?”
“在我白吃儿心目中,你喻红林一直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真真正正的男子汉,咱们猎卫府,不,整个云护府的顶梁柱。骁卫府的那群草包连给你提鞋都不配。如果你都灰心了,觉得不值得,想要放弃,我白迟只是个好吃懒做的混蛋,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你根本……根本不是那种人啊!”白迟猛地抬起头来,眼中泪花闪烁。
喻红林不禁一呆:
“白吃儿,你说什么傻话,这不是我……”
“只要你别放弃,你一定能将那些凶手,那些杀死文铁克,囚住少城主的大坏蛋都绳之以法!别人做不到,搪塞说不值得。可喻哥你不一样啊!”
喻红林脑海中一晃,是那一日在乌篷小船边燕四对他说的话:
——鞘归人,终究也不过是个凡人。剑神一笑,只是虚妄。
他平静下来:“我为何不一样?”
“因为……因为你是喻红林呀!猎卫之主,鹰扬传人!”白迟激动地道,“喻红林的路子野着呢!”
“喻红林的路子野着呢。”
这句话本是喻红林平日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每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总是很得意地笑,那时候的他能饮尽所有不平,看透所有山丘。
世界上的云飘得再远,他也自信一样能够追上。
他还记得,小时候一次,师父从屋子里走出来,他偷懒没有练功,在玩集叶成林的把戏。
师父来到少年身边,轻轻地把他那双大手放在少年的头上。
少年本以为会很痛,很早就故意叫出声。
但师父自始自终都没有再用力,小小的少年疑惑地看着师父,师父只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在少年走神的时候,一阵风起了,一下子就将他的“百年江山”给吹得四处飘**。
少年心痛地想要跳起来去抓那些像宝石一样精致的树叶,可师父的那双手这时就像聊云的城墙一样,难以拨动分毫。少年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他的那些树叶越吹越远,离开他的院子,离开这座城市,消失不见。
就当少年生闷气的时候,师父说了一句话,让他终身难忘。
“少年的路子野着呢,只要别被这落叶迷了眼才是。”
师父捡起一片,在少年的欢欣中也笑了声:“一叶可知秋,一叶可障目。真是了不得的东西。这一片就留给你师妹吧。”
师父,我现在就是被迷花了眼吗?
喻红林鼻子一酸,思绪瞬间被无情地拉了回来。
那是太久太远的事了……
见白迟几乎要急得哭出来,喻红林好笑道:“你何必故意贬低骁卫府诸位来恭维我。别忘了,你也是其中一员呢。”
“喻哥,我这可不是贬低,可算得上褒奖了呢。”
“谢谢你,白迟。”
白迟揉了揉耳朵,呆道:“喻哥,你说什么?”
喻红林道:“今日听了你的这一番话,我心底莫名排解了许多。”
“真的?”白迟发现自己的一时之气竟有效果,脸上不由得一红。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喻红林哈哈一笑,“今日你我兄弟相会,酒就剩半壶,恰好没你的。来来来,先喝一碗茶。”
白迟见喻红林抱病未愈,不宜多饮,便去夺他手中酒壶。又想起陈冲说,待会见了喻哥,一定要劝他不可贪杯。可他白迟哪里说的动喻红林,不一会就败下阵来,同流合污去了。
先干为敬,一口气连喝了三杯,两人将半壶酒分着喝了。
喻红林笑道:“这才像个样子。来,赏你半碗蜜。”
白迟欣然接过,一口饮尽,喉中顿时火辣辣。想着他多喝些,喻红林无酒可饮,再要多饮也是无可奈何,也便心安理得起来。两人又对着月色,饮酒数杯,不多时皆是困意难忍,相靠着睡去了。
待到喻红林第二日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软绵绵的物体上,一看原来是白迟的圆肚子,无怪这一夜睡的如此舒适。
喻红林正略有歉意,身旁白迟嚷了声:“好!”
那一声“菜”直等了许久方连了上去。
喻红林本以为他醒了。却见他嘴边挂下一串口水来,憨态可掬,无知无觉连打呼噜,不由得无奈地连连摇头。
此时太阳已经高升,晨间曙光褪去,喻红林伸展了下筋骨,觉得有力了许多。
一连几日的阴霾过后,这阳光显得尤为珍贵。
他心绪陡然开阔了许多,推了白迟一把,将他从清梦中揪了出来。
两人略作洗漱,喻红林提出要去城西走走。
白迟不疑有他,见喻红林已经大步出门去,连忙跟上。
走上大路,眼下时辰尚早,集市未开。
但随意看去,聊云城里路上行人如流,车马穿行,两道走卒商贩络绎不绝,叫卖还价之声不绝于耳,闲言碎语此起彼伏,好一副热闹繁华的景象。
喻红林心中颇为亲切,鼻下忽冲来一股香气,却是白迟抱着一油纸包的肉包烧麦来了。
他也吃了几个,白迟哈哈一笑道:“怎么样,这包子李的手艺可是响当当的聊云一绝呢。”
满满一袋的包子到了白迟的手上,也禁不起几下抓,白迟还没品出个味来,包子就已经吃完。
他不由得气恼地直嚷:“这纸袋难不成是漏的不成。”
喻红林道:“不怪纸袋,只怪你的嘴巴太大了些。”
白迟挠了挠头道:“不成,喻哥你等等我。”
“你要做什么?”
“我还要去买一袋。”
“行,我就在这儿等你。”喻红林叹了口气,“买好了快点回来!”
“知道了。”
不远处一阵悠扬的马蹄声传来。
喻红林起初还没察觉,他走到一间茶棚边坐下。
街角拐出来一只三马大车,车身坚固,车厢通体竹木,青绿淡雅,透出一股玄妙气。
马车后身后跟着六名云龙卫,都是一色的矫健北马。
车夫行得极慢,碍于人多的缘故,不由得连连挥鞭。此地快到城中心,按理来说不该有马车穿行。
究竟有何急事?
两旁路人见了都是议论纷纷。
白迟买包子回来,顺着喻红林的目光看去,认出那马车上的黑白旗帜,心凉了大半。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喻哥,前面好像是苏总管的马车。咱们要不要下去打个招呼?”
喻红林道:“不必了,他走他的,咱们走自己的。绕路便是。”
“可这绕路,额外需费许多时间。”
“费就费吧,正好容我思考些事情。”
“前几日各卫月议,苏总管还特意向冲哥问了你的情况。容我多说一句,苏总管为人处事虽然严厉了些,但他爱惜人才的那份心整个云护谁人不知?苏总管常挂在嘴边的一句便是:邦城无士,人才难得!”
白迟以为喻红林是生苏肃的气,又小声嘀咕:“其实苏总管心底一定也是不愿意埋没喻哥你这块大好美材!再过几日,叶白水那小子捉襟见肘,苏总管肯定又记起喻哥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