鞘归人

第七十八章 书生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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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红林佯怒道:“才几天不见,白吃儿你的胳膊肘怎么就朝外拐了。他不过擢你升了二级,提拔你做了个文书,就把你整个人都收买啦。”

“话也不能这么说不是。我发誓,我还是一如既往最大最高地服从喻哥你的号令!”白迟挺了挺胸脯。

“走吧,你这个心口不一的傻货。”

喻红林摆了摆手。

两人沿着大路往前走了一阵,人流中穿梭。

到了一个路口,撞上一个金袍白盔的高大男子。他手一横,拦住两人去路竟是不肯放行。

这男人足高出喻红林半个头,脸上只露出一对慑人的眼睛。喘息之间,胸腔剧烈地扩张缩合,隔着盔甲让人也能感受到那颗极为剽悍的心脏。

“朋友,你的手放歪了。”来者不善,喻红林也不客气。

白盔人瞪了一眼喻红林,却没理他,一句话不留,径直走到他身后,冲着白迟冷冰冰地道:

“白文书,苏总管问你今日为何不倒府中洗墨?”

原来这厮是苏肃的贴身护卫,喻红林本以为对方是冲着自己来的,不料是找白迟。

白迟莫名其妙地道:“我不是已经请过假了吗?”

“你写错日子了。”白盔人将一张纸摔在白迟脸上。

喻红林压住怒气道:“皆是云护府当职,阁下还得客气些。”

白盔人冷哼了一声,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什么嘛,真是吃饱了撑的,也来寻你白大爷的毛病。”

白迟语声不屑,他粗略地一看那张单子,果然是自己的那张假条。

他一时半会还没看出什么差错,上看下看,忽然想到一事:“喻哥,今天是什么日子?”

“初三。”

白迟听完,脸顿时白成了糨糊:“糟了,喻哥,我记错日子了!”

喻红林接过来一看,那上面写的日期哪里是初三,赫然又少了一划,成了一个二字。

“既然苏总管有命,还差了专人来请,白迟你就先回云护府吧。”喻红林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白迟道:“也只好如此了。喻哥,我一忙完,就来找你。”

白盔人瞪了白迟一眼,像是一条无形的鞭子催促着他。

二人离去,只剩喻红林一人踽踽而行。

白迟不在,耳边顿时安静不少,也冷清了许多。

喻红林镇定下来。他一边迈着步子,毫无目的,看一处想一处,漫不经心。

这一刻,这一时,这眼前的景象。喻红林也不知见过多少遍。

这是他打小儿就穿行的街道,记事起就呼吸的聊云滋味,热闹繁华,这不就是聊云的气象吗?

但此刻他却不敢到熟悉,反而觉得陌生,一种失魂落魄般的陌生。

他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曾经的聊云。

他只看见无数陌生的面孔纷涌不断地从他身边经过,如一股巨大的浪潮打在他的脸上。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聊云百姓,他们的脸上有聊云人的精明和淳朴,善良和计较。

喻红林木然地举起一只手,又不知要去和谁打招呼,只好呆呆地保持不动。

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如被所有人遗忘,被这座伟大的城市遗忘。痛和笑,在一起发酵。

他久未有过这般奇妙的心境,觉得若有所悟,仿佛有一根细绳亟待他去抓去,但他偏偏又搞不明白那根细绳是什么东西。他越往前走,而那根细绳飘飘忽忽,又不知**到何处去了。

于是乎,他便不再去考虑那根细绳的故事,只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踱步而去。

长衫磊落,街巷如故,白叶行。

无休无止。

行而又去,去而又行,行人无觅处,何处是吾家?

喻红林思接天外,不知何言,更不知自己走向了何方,奔向了何处。

当他抬起头时,就看见一股诱人的香味远远飘来,萦绕在他鼻间不散,忽又听得一阵斥骂踢打之声。

喻红林抬头一看,不远处的街中心开着一家烧鸡店。本是一番安乐和谐的氛围,这时却有几个**着上身的壮汉将一个书生打扮之人从门口给扔了出来。

书生被狠狠地摔在地上,他身体甚为羸弱,这一下像是直接被摔裂了骨架。双手紧紧抱着身子,半天也没能爬得起来,情状十分悲惨。路过之人皆是不由得侧目。

“下次再敢来吃霸王餐,大爷不打断你的狗腿!”那几个壮汉打了打手,丢下这句狠话就往店内走去。

“我……我不是不给钱,是……是挂账……”书生渐渐转醒,呻吟着。

“就凭你也像学人挂账?你配吗。”一个戏谑的声音大笑道,“聊云城里,只有能人才挂账呢。”

“读书人挂帐,能算作挂账吗?等我有了钱,自然连本带息还给他。”书生吃了一脸的灰,见围来看的人越来越多,不禁急红了眼。

“去帮人家抄书将别人的书偷着都卖了,以后谁还敢请你!”人群中不知谁讥笑道。

“谁……谁说我卖书了!我怎……我怎会卖书!读书人饿死也不会卖书!”书生气得浑身颤抖。

众人见了他的窘状,又是一阵大笑。

“不许笑!不许嘲笑!”

书生还没说完,忽有一盆滚烫的热水从头而降,这水满是油星,尽是一股让人作呕的味道。

书生觉得自己的知觉仿佛在这一刻全都消失了。他的话全被压了回去,忍不住惨叫一声,头发衣服全身上下尽数湿透,差点儿就被烫得又晕了过去。

一个穿着蓝丝花衣,头上插着支大金簪,浓妆艳抹的少妇走了出来,隔着老远也能闻到那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香水味。

少妇兰指一拈叫骂道:“不酸死你这个穷书生!每次来都装阔气,白吃老娘的烧鸡。眼下你文举不中,还不老老实实滚回你那穷乡僻壤,死赖在聊云,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这书生是个落第之人,文试放榜已有三日,平步青云者零星,名落孙山者十之八九,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瞧这少妇的嘴脸,没放榜前定是曲意逢迎,好酒好菜,极为大度。

可眼下这书生既已落榜,无权无势,她何必再予他好颜色?不觉间都对这书生有了些怜悯。

“夫人,功名未成,书生不肖,怎敢回家,见桑梓的父老乡亲?我答应过黛黛,若不能出人头地,此生愿埋骨他乡。”书生言辞切切。

这黛黛大约就是这书生的意中人了。

众人或羡或叹,暗道:“没想到这木讷书生还有这段风流情缘。”

不料书生却摇头道:“黛黛是我母亲养的一只小猫儿。”

“读书读成你这个傻样儿,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少妇见这书生迟迟不走,搅乱了她的买卖,大为不忿,杏眼一翻。

见台阶边还有半桶烧鸡剩下的脏水,就伸手去抓。

喻红林见那书生可怜,心中不忍,急走上前去掏出二两碎银放在桌上,踩住那只木桶,叫道:“这人的账我替他付了。”

围观中人看见突然走出一个魁梧大汉如天降财神,不由得啧啧生气,这穷书生哪来的好运气!

早知道今天也来吃霸王烧鸡!

少妇一怔,可一见到桌上的钱,态度立变,笑呵呵地道:“小子算你走运。这位大爷,何必花善心在这书贼上。”

她见喻红林虽精神不振,似乎是大病未愈,但举手之间极有气度,就料知绝非等闲人物。

喻红林沉声道:“是否是贼,夫人怕是没有资格说句话。聊云还有一座云护府呢!”

少妇收起银子,也不理喻红林说了什么,只笑道:“大爷说的是。”

那书生见灾祸突然瓦解,半天也没反应过来。

他经两旁的人提点,这才上前两步,冲着喻红林道:“今日书生落难,险些被人打死,幸得恩公搭救,这才逃出生天。如蒙不弃,请受在下一拜。”

喻红林听他说话文诌诌,怪里怪气,心中不喜,不愿与他交谈,住手道:“你不必谢我,我亦不是诚心帮你。只盼你日后别再做这些有辱斯文之事。”

书生失声道:“原来恩公也和那种人一样,以为我东潮当真是这偷鸡摸狗之辈!”

“不论如何,若非你行为有失,也不会平白无故遭人诬陷。”

“古人云,读书明义,广博闻道。我东潮堂堂七尺男儿,虽书剑不成,沦落至此,却也念念不敢忘那道义二字。”

喻红林见他义正严辞,眉目庄严,心中又信了两分,便道:“即是如此,你更该发愤图强,做出一番伟事业来。好叫哪些奚落过你的人张张眼界!知晓这无人的并非天地间,而是他们那双浑浊肉眼。”

东潮听了,如醍醐灌顶一般,身子颤抖,微微出声,半晌也没有反应。

“哎。你好自珍重,我没带其他钱了……”喻红林在他肩上一拍,便要离开,抬首间忽看见烧鸡店内的房梁上一道绿光闪过,不由得大为好奇。

“那竟是把刀?”

喻红林不自觉地就走进店内,旁若无人地走到屋柱下。

“哎呀,客官您好啊。可是要点什么呢?”方才那少妇本正在柜台,这时连忙放下算盘过来。

“老板娘,这把竹刀可否给我瞧瞧?”喻红林的眼睛始终不离开那把竹刀。

“客官,您要是喜欢,不如就拿去。看得出,您是个懂刀之人。反正这刀放在这儿也是无用,白白显得晦气。”少妇又发起牢骚来,“都怪半月前那个怪人,也不知道他是用的什么手法,这刀插忒的严实,三五个人也拔不出来。”

“那便多谢了。”

“客官,要是你真能将这刀取下来,是我该谢谢你呢……”

少妇忍不住噗嗤一笑,她悄悄地打量这神秘男人,只见他面如刀刻,眉如剑裁,性子定是极为坚毅。他身材高大,双臂孔武有力,膂力也许卓然常人。

但又怎么可能轻描淡写就将这把竹刀拔出?

可惜她话声未落,只觉眼前一乱,似有一道红影在那木梁上轻轻一掠。

待到落下时候,那把青光萦绕的竹刀早已被那男人稳稳握在手中。

“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你……”少妇惊得半天才说出一个字。

喻红林将这竹刀翻转,仔细看去,越发觉得震惊。

此刀刀身晶莹剔透,勰理自外,放在手中把玩,就如捧着一泉明月光,让人爱不释手。

喻红林一个不留神,握着刀身的食指不小心被刀尖蹭到,竟流出血来。

“这是什么?”店小二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他探着脑袋,忽咦了一声,“刀身上有字。”

“刀身上怎么会有字?”喻红林看去,刀柄往下不到三寸的地方,果然轻浅两个小字—羡鱼。这两字并无任何雕琢痕迹,仿佛是这玉生来带着的。

“这把刀的名字叫羡鱼?”

“羡鱼会不会就是刀的主人!”

“竹刀,羡鱼?两者究竟有何联系?”

“羡鱼者,钓客也。”喻红林心中转过一个念头。

就当他,所有人困惑之际,门外一个无比肯定的声音叫道:

“这把竹刀是林观之物!”

此言一出,就如柴薪上点燃了一把火,小小的烧鸡店内顿时许多窃窃私语。

“林观?这林观又是何人?”

“连林观你也不认得?”

“林观究竟是谁!”

“这林观谁也不是,鄙人不肖,就叫林观。”

“天下同名同姓之人那么多,我却也知道,此林观绝不会是你。”众人皆是嗤之以鼻。

喻红林看着那个削瘦的身影,如同拉长了的夕阳,一步步却是极为坚定,走了进来。

他走进来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这落魄之人停了下来,不过说了一句话,所有人不由得都闭上了嘴。

“聊云城以无为而治,博采天下,海纳百家,思想自由,诗书繁盛,三户便有一有藏书之家,一区便有一涵芬之楼。典籍充栋,民智大开,为天下莫能及。如今在座诸公,久沐礼乐文气,难道连这大名鼎鼎的林观,竟也没一人听说过!好一个聊云城,不是令人贻笑大方吗!”

众人听了,不由得大吃一惊。

不过转身之别,这落魄书生此刻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一谈起这莫名之物,他原本身上甩也甩不掉的那股霉气和失意此刻奇迹般地消失了。

他的双眸像是被群星染过,闪烁着一种生命的热忱和迷途未远的思索之意。

衣着未变,形容未改,但绝没有一人会把他当成刚才那个饱受奚落的书生。

见过他的人只会认为,这两人不过凑巧穿了一样的衣服。

“阁下是何人,竟敢在此大放厥词?”一个长服官绅愤而起身。

“在下东海东潮。”书生微微抱拳一揖,“方才这位仁兄所言有差,在下并非狂言,只是实话实说。”

“好一个实话实说!”应声的正是喻红林,只听他昂然道:“还请东潮公子指教,这位林观究竟是何许人也。诸位且听听他如何答辩,才看他有没有耻笑我聊云的资格。”

众人听了,自无不可,皆是出声称是,也都纷纷自觉地安静下去。

东潮颇为感谢地看了喻红林一眼。

他清了清嗓子,小二给他倒了一碗白水,东潮喝完了,这才开始讲道:“诸位不记得林观和他的羡鱼刀,那可还记得三百年前,聊云城建城之初,那一位在洛阳堤千里卧龙的石碑上,刻下云淡风轻四字之人。此碑于廿年前被天雷击毁,收于《聊云类抄》一书。此事过去不久,可还有人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