鞘归人

第七十九章 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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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那一块黑石碑倒塌之后,先城主夫人也随之病故,举城震动。先城主令人重修此碑,不知为何此事至今仍未完成。”一个两鬓霜华的老人叹道,“那碑上所刻的云淡风轻四字力道遒劲,骨气自生,每年慕名来临摹的人也不知道多少。”

“老丈,那这碑文究竟是何人所刻?”一个年轻后生问道。

“大约……兴许……是……”老人陷入了记忆的错乱之中。

“难道这人就是林观?”

“对,不错,极是。那云淡风轻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据传是聊帝亲手所书,就是林观二字!”老人忍不住惊叫出来。

书生开口应道:“林观正是当年搭救聊帝脱难的那十三剑客之一。这十三名剑客无心政治,功成身退。唯有林观一人留下,他倾尽全力辅佐聊帝建立聊云城。这一晃便是十余年,聊云城起于微末,渐渐大兴,有雄图气象。聊帝赐林观紫玉一对,金珠一双,并想将自身佩剑聊之云赠予林观。”

“诸位可知这林观是何选择?”东潮卖了个关子,接着道,“好一个林羡鱼,他一物不取,翌日便不辞而别。聊帝得知林观离去,亲自带人去追,追到洛阳堤下,看见一个渔夫正坐在岸边静然垂钓。渔夫摘下斗笠,正是林观,他告诉聊帝自己已等他多时了。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已到了分别的时候,便不必再追。聊帝神思恍然,问林观日后有何打算。林观说,他要南下,到那群雁秋来不归之地,聆听天地大道。说完就拔剑在旁边的石壁上留下云淡风轻四字,架上一叶扁舟翩然而去。”

“此事关乎我聊云先祖,我等竟然不知。”众人不禁惊叹,听罢良久亦是难言。

喻红林心中感叹道:“这位林观先生,文武双全,心怀百姓,不患荣辱,正是我辈楷模。”

“林观一路南下,风尘仆仆,他与庶民同食,乞儿同屋,深切地感受各城百姓疾苦。天下若只有一个聊云,仍是万万不够,林观确实是个极智慧的人。等他到了雁山,正值南北雁山南北分裂之时。雁山创派不过十余年,已为天下剑宗典范,各城争向派使前来交好。唯有聊云城极少与雁山交往,双方消息闭塞,林观这羡鱼主人才知道,他的其他十二位师兄弟,因出世与遁世之辩,快剑慢剑门户之见,闹得生死仇敌,不惜拔剑相向。林观一番努力调节,可他孤身一人,周旋在雁山肃杀的秋冬,怎会知这雁山的时节远比他想象得来的可怖的多。在其他十二位同门眼中,林观早已是个路人。林观最后灰心意冷,只得孤身一人下山,浪迹天涯。”

一位长须飘飘的老者忍不住出言道:“南北雁山,出世派和入世派,学以致用,追求武道巅峰,不务正业和误入歧途的辩论,两派的一大矛盾点。北雁山的弟子多行走江湖,所以江湖上北雁山更有名头。而南雁山为人低调,少为人知。论起实力,两派旗鼓相当,只是南雁**高手利害些,而北雁山中流更强。”

有人忍不住打断道:“那这位林大侠又怎会和这竹刀扯上关系?”

东潮道:“林观除了是位大剑客,还是个大雕刻家,平生一绝就是在玉石上刻画。他以为剑为不祥之物,前半生视之如命,平生最割舍不掉,后半生看破天命,遂弃这不祥之物,再不动剑。他一生不收徒弟,他的剑法真意全藏在一十一把玉石竹刀,本来有十一把,历尽战火动乱,如今只流传下来一把。”

东潮瞥了眼喻红林手中的那把竹刀:“古书《雁云经籍志》有文字,《古国金石录》上面附图像,都和这把假货有点儿神似。只是这把刀把下多了个耳朵。这怕是仿造者学问不到家。不可不提,这《雁云经籍志》的作者,焦弱侯焦先生正是聊云城人。”

“焦弱侯?”喻红林暗暗记在心底,打算日后再去考证一番。

又有人问道:“按你所说,这林羡鱼是三百多年前的人物,他故去后羡鱼刀也随之消失。今日在这小小的烧鸡店,见到一件赝品也算稀奇了。”

“诸公若是不信在下方才的胡言妄语,大可到那博物居中,自行翻阅。这两本古籍绝版多年,博物居倚据天时地利,或许还有收录。”东潮见众人脸上仍有疑色,慨然说道。

喻红林急忙拱手,歉然道:“先生博古通今,确有真才实学,喻红林先前失敬了。”

“恩公何处此言?若非你方才那一当头棒喝,我本打断这痴念,就此回家,老老实实务农,陪二老终老天年,绝了这复考的念头。可听了恩公这番话,心中感慨万千。人生不易,青山白水,岂可随意弃之。我叫的这声恩公,并非是当下你施舍我的那点银子,而是因为你启发了东潮。东潮又重获了自信。这聊云城,我还会再回来的。”

东潮一挥袖袍,半跪于地,坦然道:“苍山他年穷流水,一洗孤城落日青。他年有缘,自当再在这聊云之地相会。吾辈不可绝望,吾辈怎可轻弃!恩公,再会了。”

此话言毕,喻红林忙上前要扶他起来,不料却被东潮一把拒绝。这书生一抖长衫,就像一个刚从沙坑里出来的怪人,此刻却再没一人嘲笑。

他掏出腰间的半把折扇,轻轻一打,扇面上尽是些像是被老鼠咬过的痕迹。鸡窝般的头发,磨平的衣角,饥黄的脸庞,如此多颓废的象征,但他脸上此刻却洋溢着自如的微笑。

任周遭的人投来如何不屑的眼神,报之以如何鄙夷的神情。这微笑实在可怕极了,竟都不为这外界的恶意动之分毫。

“谁嫌我字丑诗陋?谁弃我文酸句浓?”

“且都到江口,且都到江口……”

“且看鄙人,以这江山为画板,长波为笔,青山作砚。”

“满腔孤愤做墨宝,满腹才华做底稿,一挥而就,一簇而成!”

“巍巍峨峨一段传诵奇诗,洋洋洒洒一篇千古绝唱,献于诸公!且都到江口……”

声音渐渐远去,但隔了许久,还依然能够听见他那一声悠远长叹的悲凉笑意。

刚沏的茶凉了许久,众人仍还是诧异不止。

喻红林听着那笑声,想着那句慷慨激昂的“我辈不能绝望”,不禁迷惘伫立。

他回到住所,已是换夜时分。他心事重重,坐在窗边看着云色,连饮食都忘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一日的云色特别亮,特别黄,有股悲凉慷慨的味道在里面。

白这时候从门外回来了,顺便带了点熟食,都是从西街外的藏箸巷买来的。

喻红林闻到香气,这才觉得饿了,借着白迟的光,也吃了些。

白吃笑呵呵地道:“这人是铁,饭是钢,喻哥你就是再忙,也不能忘了吃饭啊。吃者,人世间最大之享受也!”

喻红林笑道:“看你这个食客吃东西才是。”

眨眼间风卷残云,满满一桌的菜被一扫而空。

喻红林喝了口茶解腻,问道:“今日苏肃急匆匆地找你回去,有何要事?”

“也没什么紧张的。无非是他身边缺个磨墨的。他见我身子大挡风,人又懒又笨,也不提防我。”

“最近他可有什么异常情况?给什么神秘人物写信?”

“这墨是我磨的,但这写的字却看不到。”

喻红林便不再多问,用过晚饭后,喻红林不由得又想起那落拓书生来,见书房里藏着两柜书,闲来无事,便燃起火烛翻阅起来。这一看便是一个通宵达旦。

对喻红林来说,这是一段弥足珍贵,难得安宁的日子。

他有时间停下来,看一些听说了好多年的书,走一走这偌大一个聊云城。

譬如那闻名遐迩的五马府,就在云护府三条街外,喻红林突然发现他竟是一次也没真正迈进去过。

自己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呢?

夜深的时候,不眠,他又开始想起三年前的往事来。

这一日,白迟回到路次别院时,天空灰暗一片。

他在风暴堂与苏肃的书房之间来回跑了半日,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满身的疲惫。不由得他又使劲嗅了嗅手中的那只烧鸡,那股香味引得他食指大动。

他舔了舔嘴唇,终于还是没忍住,发觉四周无人之后,他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悄悄地从鸡肋下撕下一片肉,然后飞快地塞进嘴里,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他实在太饥饿了,这片薄薄的肉在温度和水分的作用下,开始发挥它的神奇功效。

白迟脸上充满了幸福的微笑,一如这似星光的弯月。

突然之间,从斜刺里闪出一只手臂来,一股大力将他猛地扯了进去。

白迟刚要开口大叫,就被人堵住了嘴巴。

“是我。”黑暗中那个声音低声道。

“喻哥?”白迟惊讶地转过头去,他这时才看清对方的面目。

这人太再熟悉不过,正是喻红林。

“别回头,有人在跟踪你。”喻红林确认白迟安定下来后,渐渐松开了手。

“谁?我一点儿也没发觉。”白迟吓了一跳,心有余悸。

“一只小老鼠。”

喻红林不由分说地脱下白迟的外袍,披在自己身上。嘱咐白迟在这等他,便吹着口哨悠然自得地走出了小巷。看情形,就仿佛是他刚刚方便完出来。

喻红林贴着墙根,轻快地走着,长街尽头涌出一片浓雾,一阵风过,从他身旁两侧绕过。风声忽然急促起来,吹得树叶大作。这条冰凉的碎石子路也如同在晃动。

可这一晃,方才还站在这儿的那个高个儿却消失了。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阴影中蹿了出来,他站在街口,四下张望,显然是在寻在那消失之人的身影。

当他还在疑惑的时候,一只手已经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这一搭,险些将这人的腿也给吓软了。他下意识地举手向后一刺,那把匕首也被稳稳地抓住。

“你……”

喻红林忽觉不对,这跟踪白迟之人给他一种相当的熟悉感。

他仔细看了一眼,终于认出了这人的身份。

喻红林拉下他的帽子,大叫道:“卖伞阿知,你这几日躲得好严实!我还当你撇下这么大的买卖不做了,逃到江南去了!”

“喻总使,真的是你!”

与喻红林所想相反,卖伞阿知不仅没有慌张,还显得十分激动。

“走,我正有事情要问你。”

喻红林吼一声,带着卖伞阿知回到那条小巷。

白迟等了半日,有些不放心,就要出去。

双方一照面,白迟见喻红林身后跟着一个瘦子,不由问道:“喻哥,他是什么人?他便是那只老鼠吗!”

“聊云城第一的伞匠,也是出了名的没下巴。”喻红林略作介绍。

卖伞阿知笑笑道:“初次见面,多多关照。”

白迟气鼓鼓地问道:“没下巴,你不好好去收集消息,跟着我究竟想做什么?”

“这位大人,千万不要误会。小人,小人真得没有恶意。”卖伞阿知听白迟疾言厉色,不由得有点儿害怕,“我也不是故意的啊。”

“白迟儿,别吓着他。”喻红林转头道,“卖伞阿知,你跟着白迟,莫不是为了寻我?”

卖伞阿知哭丧着脸道:“喻总使,这么多天,我终于把你给盼回来了!你根本想都想不到,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几日,我不在的时候,你小子还搞了什么大新闻?”喻红林镇静地道,“不要急,这里没有别人,你慢慢说来。”

卖伞阿知激动地道:“那一日从大雪湖回来,白衣公子与我为掩人耳目,就将还昏迷不醒的铁公子藏到城东的一处僻静小院之中,约定一切都等喻总使你回来再说。”

“只有一个铁公子,白大哥没有带别的人回来?”

“哪有啊,一个就够了!”卖伞阿知叹了声,好像噩梦才刚刚开始,“起初每日都是我去送饭,照料那人,本是太平无事。不料突有一天,我照常到了那小院,才发现铁公子的床铺已空,不知他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还是被什么人给带走了。我心中害怕……”

白迟打断道:“你害怕白以怀疑是你动了手脚,就脚底抹油,一走了之了是不是!”

卖伞阿知道:“我……我也没料到以后会出这样的事!更没料到修为高超如白公子,竟然也会出事!”

喻红林当即变色道:“你是说,白大哥出事了?下巴猴,你若是有一个字做假,看我饶不饶得了你!”

“喻总使……你……”卖伞阿知见喻红林突然凶起来,吓了一跳连忙躲到白迟身后。

白迟挡在二人中间,连忙打圆场:“兄弟,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别让我们干犯急。”

卖伞阿知害怕地道:“铁公子不见了,我忙去找白衣公子。那时候他与一个伙计在河边喝酒,一切很平常。可忽然来了一船人,上面都是穿黑袍的人,他们就打了起来。后来……后来我就……”

“你就先脚底抹油了。”

卖伞阿知懊丧无已,大声辩驳道:“若我知道,我绝不会逃走!”

穿黑袍的人?难道是龙王的人!

喻红林浑身一震,那小伙计若不是楚荆,还能是谁?

他们二人与夜奏九歌交上手了?

喻红林揪住卖伞阿知,厉声道:“这么说,那场决斗的胜负你没见着?”

卖伞阿知连忙点头。

喻红林撇下他,道:“白迟,咱们走,找那帮家伙讨人去。”

两人没走几步,身后卖伞阿知追了过来,急道:“错啦错啦,喻总使,你会错我的意了!”

白迟道:“什么错了?”

卖伞阿知道:“和白以公子打起来的不是那些船上的黑袍,而是那个小伙计!”

白迟讶然道:“那些黑袍人就一直站在船上光看着,没插手?”

卖伞阿知脸上满是惊恐之色,仿佛他没从那场战斗中挣脱:

“他们怎么敢插手。你们一定猜不到,那个小伙计竟然与白以公子平分秋色,一点儿也不让。这聊云城当真是藏龙卧虎,一个破酒肆的小伙计竟然也是小宗师巅峰的高手!”

白以,强敌在侧却置之不理,你这是在做什么?

楚荆,你三年潜龙,又复出鞘,你这又是在想什么?

喻红林心中更是一震,问道:“你是说,等你事后再回到那处,白大哥和那小伙计二人就已不见了。”

“对。”卖伞阿知拼命道,“现场没半点血,干净得像是刚被人擦过一遍。”

“那河岸在什么地方?”

“离城南渡口不远。那地方只住着一些船夫,平日甚为安静。”

“除你二人之外,可还有第三人知道这交战之地?”

“绝对没有。”

“会不会是有人说漏了嘴?”白迟提了句。

“别人叫我一声聊云包打听,却不是什么白打听。消息是越少人知道越值钱。更何况是这事关人命的消息,卖伞阿知再蠢再不济,也懂得分寸。”卖伞阿知涨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