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白迟。卖伞阿知兄弟不是那种人。”喻红林喝止住白迟,对卖伞阿知说道,“如今情况非常,个人都不免急躁了些,你不要见怪。”
卖伞阿知流泪道:“白迟大人说得没错。不管我再怎么弥补,事情都挽回不来了。喻总使,你说白以公子现在还安好吗?还有铁公子,他……”
“那些人既然容不下一个铁公子,自然也容不下你这个知情人。阿知兄弟,你得冷静。眼下你情形非常危险,更容不得一丝一毫的马虎。咱们不能先自乱阵脚,你说对吗?”喻红林握住卖伞阿知的手,坚定不松。
“喻总使,接下来怎么干,我都听您的。”卖伞阿知连忙用袖子擦了才眼泪。
喻红林听了,摇头叹道:“并非是我不想帮你,只是眼下我已非猎卫总使,离人望月,也是爱莫能助。”
卖伞阿知如陷深谷,只觉天崩地塌,方才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又瞬间失去,面如土色地道:“喻总使,连你都这么说的话。那卖伞阿知只好洗干净脖颈,穿上白衣明日到城主府门前领死了!”
“我虽不能,可眼下整个聊云城中还有,恐怕也唯有那两个人能够帮你。”
“哪两个人?”
“一位曾与我有过共事之谊,她嫉恶如仇,剑术不在我之下,心智更胜我十倍。眼下她身为猎卫副使,又与羽卫总使情同姐妹,深受赫连总管倚重。你若求得她的帮助,性命可保无忧。”
卖伞阿知听了,却是连连摇头:“秦云叶秦副使纵然有心救我,可眼下整个聊云都为鞘归人杀人之事患得患失,云护府三卫齐出。恐怕还是无心无力放在我这个无足轻重的人身上。还请问喻总使,这第二人是谁。”
“这一人,恐怕你听了,不会高兴到哪里去。”
“我相信喻总使不会害我。”
“金风带雨来,鞘归人不归。”
喻红林轻声吟道,可卖伞阿知和白迟听来,却如同天边方打过一个晴天霹雳。
白迟呆声道:“喻哥……你说的莫不是……你让他去找鞘归人,这……”
喻红林语气平静:“如你所想。”
白迟惊叫道:“他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杀坯啊!让阿知兄弟去见他,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喻红林道:“你认识的只是一个传言拼凑出来的鞘归人,你可真见过他杀人?我们有道,他也有他自己的道,两者并不重辙,却也不能恣意贬低抨击对方。”
“可……”白迟还是惊恐不已。
“鞘归人是吧,行,我去见他!希望他有点本事,不是吹牛大王。”
“阿知兄弟,你可得考虑清楚!”
“这关头,人人自顾不暇,我相信喻总使说的没错。可在去见一见这鞘归人之前,我要回师门一趟。”卖伞阿知沉默了许久,思考再三,终于回应道,“我得让我师父知道,如果以后我再也不回去了,不是我忘了良心。”
“那日我们在赌坊见面的时候,张酒歌与你的赌局,似乎就是为了见你的师父。我一直也很好奇,你师父究竟是谁?”喻红林眼前又浮现出那一日的景象来。
“那一日?我师父,我师父可是这聊云城里最厉害的包打听。”卖伞阿知一脸如日出般的骄傲,一洗沮丧之情,一提到他的师父,他顿时变得无比顽强,“他老人家可是城里最好的伞匠,枫中知蝉。”
喻红林和白迟都是一惊。
聊云城里听说过枫中之蝉的人不多,但一提到和他齐名的风澜城博物居,俱是如雷贯耳。
可谁也没听说过他真人就在聊云,还收了这样一个晃头晃脑的徒弟。
喻红林本以为卖伞阿知的师父,会居住在一些清静之地,就算无丝竹之乱耳,也该有琴瑟以怡情。
但显然,事实难免会与期待相悖。
他有心拜访一下这位隐居的高人,便应了卖伞阿知同去。
卖伞阿知猜出喻红林的意图,便道:“喻总使若想不无功而返,此番还得听我一句。”
待喻红林听了他的计划,他起先仍觉十分不妥,后来觉得有理,最后点头同意了。
卖伞阿知自是答应,他轻车熟路,很是享受沿途的风景,却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喻红林的脸已经有些挂不住了。
喻红林抬头又看了一眼门上的匾额,忍不住道:
“卖伞阿知,枫中知蝉前辈真得住在这儿?”
卖伞阿知摆了摆手道:“喻总使,你借我十个胆儿,我也不敢骗您呐。”
匾额上写着的,是三个镶金的大字,倚红楼,聊云城最富盛名的几间青楼之一。
喻红林有点儿庆幸,出门前他没找到自己的红袍,兴许是白迟拿去洗了,忘了拿回来。他还不满地抱怨了好久,事后要好好教训一番那可怜蛋。
也幸因如此,他现在穿着一条淡白色的寻常宽袖衣。
否则他就该成为史上第一个,披着有鹰扬纹饰的衣袍,大摇大摆地从青楼正门进去的退休猎卫总使了。
此等殊荣。
卖伞阿知回过神,看见喻红林站在门口发呆。
出入的嫖客们都用诧异的眼神盯着他,好像看见了什么稀奇事。
卖伞阿知连忙把喻红林拉了进来,忍笑道:“喻总……喻爷,你不会还没来着逛过吧。”
“从前巡街的时候,抓贼来过几回。”喻红林忽然意识到卖伞阿知的真意,赏了他一脚:“贼小子,想什么呢。云龙卫可不能逛窑子。”
卖伞阿知嘿笑道:“别蒙我了,喻爷。你们云龙卫脱了白袍谁认得谁啊,单就你们猎卫,我就看见有好几只来偷腥的猫儿打这儿门过去。大家都是男人嘛。”
喻红林一阵默然:“你师父在哪?”
迎面而来数个粉面堆笑,身材凸凹有致的妙龄美女。
撩人的眼神几乎要勾去卖伞阿知的魂魄。
卖伞阿知本想调戏一番,乘机揩油,瞥见喻红林神态不对,也只得忍下手来。
他撇了撇嘴,一本正经地道:“走开,走开。”
卖伞阿知推开一道篱门,带着喻红林走进后院,迎面来一条清渠,数架假山之后无数蓝紫黄白,林木高茂。
喻红林有些惊喜,想不到这喧闹浮华之地也有这样的幽深凄静的去处。
转头一看,看见后门那道篱笆,棚子下还搁着数把没完工的竹伞。
他这才想起自己似乎刚刚来过这里。
那天白以带着他来敲的后门。
是那家伞店。
只是天太黑,路上干巴巴,他也是直到此时才记起。
喻红林又开始好奇,白以为什么会狼狈逃走的缘由了。
对了,他的那把光秃秃的破伞呢?
卖伞阿知无比骄傲地道:
“我师父有一门做伞的手艺,聊云城最好的十把伞全是出自他老人家之手。”
阁楼四楼飞升而生,喻红林凭栏远眺,不想窗外风光已然大变,仿佛身处在迷蒙群山之中。
云蒸雾绕,什么也看不见了。
惊叹之中,突听得一声浅笑。
“谁在发笑?”
“谁……我?我没笑啊,喻爷。”卖伞阿知连忙否认。
喻红林心中一动,顿时明白,这是有人在用隔音入密的高凡妙法在同他说话。
他四下寻找,却连一个人也看不见,不由暗暗生异。
“老朽在这儿呢。”
喻红林循声看去,只见云墙之外另有一座一模一样的红亭,坐着一个须发皓白、风清骨健的老人。双眸墨点,渊渟岳峙,自有一种超凡气度。
这老人身披着一件白羽薄袍,也不知是用何种动物的毛发织成,光泽鲜艳。在阳光下如鉴白雪,手中正拿着一根钓杆,安然垂钓。
“枫中知蝉前辈?”喻红林传声于气。
那老人嘴唇未动:“老夫隐居这温柔之地,桥醉山庄数十载,不想还有人记得老夫这个无闻之人。”
“前辈过谦了。”
喻红林言毕,暗自揣测,这人会忘,可书不会。猎卫府千万卷宗,不是摆设。
“不知小友带着劣徒来寻老夫,有何贵干?这个劣徒,愈发不懂规矩了。”
喻红林被卖伞阿知戳了一下,陡然提高了语气:
“你徒弟欠了我的债,还钱还是断命,你看着办吧。”
枫中知蝉眼也不眨,出声道:
“转动石碑脚下山石,墙体后自有黄金,劣徒欠了阁下多少银两,阁下自取便是。”
声音清俊高逸,如闻洞箫之声,听来自有种舒心气静之感,果真似个隐世奇人,出尘仙客。
喻红林心内暗惊,正自语塞,卖伞阿知忙在底下翻开一张字条,当下读道:
“可……可惜,你徒弟欠我的东西是无论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喻总使,你这又是何意?”枫中知蝉睁开眼睛。
喻红林吓了一跳,他看了卖伞阿知一眼,卖伞阿知连忙摇头,表示出卖这消息的不是他。
喻红林奇道:“老前辈竟认得在下?”
“堂堂猎卫府之首,老朽虽是荒野村夫,鹰扬门主的鼎鼎大名也是久闻。”
“你听说过便好!我是说,你的宝贝徒弟狗胆滔天,偷了在下的鹰扬金令给当作赌注赌输了。”喻红林深吸了口气。
“竟有此事?喻总使,可否将那与劣徒对赌之人找来。”枫中知蝉并不慌张,“老朽愿意以十倍的价钱赎买。”
喻红林摇了摇头道:“可惜那对赌之人,此刻不知道身在何处,还在不在聊云城都未可知。”
枫中知蝉听罢,喟然叹道:
“既然如此,老朽看来也是爱莫能助。这个徒儿,就请喻总使好好照顾了。”
喻红林低声道:“卖伞阿知小弟,你师父似乎不愿意替你还债了。”
卖伞阿知心中慌乱,急冲着隔亭大声哀求道:“师父,咱不是还有那东西么。咱们只需给喻总使只想借用一下,他便会放了我了。”
“败坏师门的混账,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余地。”
枫中知蝉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这会他传音的对象似乎变成了两个。
卖伞阿知嘟囔道:“是门规重要,还是你徒弟的性命重要啊。”
“混账,竟然还敢与为师顶嘴。”
虽然明知隔着百米之遥,但卖伞阿知还是吓得躲在喻红林身后。
“六道舆图我长这么大都没见你用过,也不知道这东西是真是假。师父,你可知道那火狱暗无天日,进去的人从来没有一个能完好无缺地出来。我从小身子骨就差,您老的武功一星半点也没学到,我进去了那是必死无疑啊!师父,您就真得忍心吗。我可是您硕果仅存的最后一个徒弟了!”卖伞阿知泪眼婆娑,喻红林都不得不暗暗佩服他的演技。
“师门不幸,师门不幸!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弟子!”枫中知蝉语气中悲恨交加。
“师父,徒儿给您跪下了。”卖伞阿知噗通一声,果然跪了下去。
这一声跪地似乎叩中了红亭中老人的软肋。
那边沉思了许久,就在喻红林都觉得没戏的时候,那苍老声音方才悠悠传来:
“喻总使,六道舆图在此,你且来看吧。”
卖伞阿知流泪道:“多谢师父。”
喻红林心中一喜,正要上前,耳中又传来枫中知蝉刻意放低,深沉冰凉的声音。
“喻总使,老朽劝你三思而后行。”
“大师此言,可是要反悔不成?”
枫中知蝉摇摇头道:“喻总使,这命运一说,向来是信则有,不信则无,最为虚无飘渺。妄图窥测天机者,天必惩之。欲逆反天机者,天必诛之!”
他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种能够蛊惑人心的魔力。
喻红林隔空与他对视,也是亦心中巨震,足下不由得一凝。
“老朽绝不是在耸人听闻,喻总使,你当真还要看吗?”
“在我之前,前辈难道没有借给其他人看过?”
“未曾。”
喻红林昂首笑道:“已到桥头,怎有后退的道理?前辈毋须为喻红林担心。”
“桥头之后,未必就是坦途。知返者,大智若愚。”
见喻红林仍是无比坚定,枫中知蝉也不再坚持。
他叹了口气,似是惋惜无比:“喻总使本是天选之才,可惜可惜。”
喻红林心道:“这老仙,不愿将这宝物拿予我瞧,就编出这瞎话来骗我。我喻红林岂能上他的当。”便又重复道:“不论后果如何,喻红林自会一力承担。”
“好,既然喻总使心意已决,那边上来吧。”
“上来?”喻红林一愣。
“喻总使,你看。”卖伞阿知指了指红亭向外延伸的六彩飞檐。
喻红林定睛一看,那阳光下一道亮光闪闪而过,缠在高啄的飞檐之上,似乎悬空一条银线,连通了两座小亭。
他朗声道:“前辈,喻红林这就上来了。”
喻红林一脚踢在廊柱上,右手已经抓住了木梁,猿猴上树一般,飞快地攀上了亭顶。左足凌空而立,稳稳当当地站在这根细不可见的“线桥”之上。
“长桥难渡。喻总使,小心了。”
喻红林深吸一口气,向前跨出,双足足尖交替踏在银线之上,几个呼吸间,就已跃出数丈。虽在百尺高空,就跟踩在平地一般。
卖伞阿知啧啧称奇,喝彩道:“喻爷,好俊的功夫。”
喻红林心中估计,再走不到三十步,就该靠岸了。
不料便在这时,目中一寒,从对面忽然飞掷出一点黑点,朝自己胸口打开。
喻红林抓住手中一看,却是粒钓鱼用的鱼食,正自哭笑不得,还未来得及多想。一笑之下数点黑光接踵而来,登时大难临头。
他避开了前头几颗,面对最后这颗却是避无可避,右臂提不起一点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朝着额头而来。
喻红林顿时眼前一黑,身子平衡立失,就往桥下摔去。
危机时刻,生出一股惊醒来,眼睛圆睁,左手胡乱向上抓去。
等他睁开眼,下落停止,他发现自己身子正悬挂在半空之中。
喻红林抬眼一看,却是左手指环上的凹槽正好卡在了银线之上,在这危难关头,救了他一命。。
“这个指环……”
一个道月色在喻红林脑海中浮现而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