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红林舒了口气,抓紧银绳,又翻了上去。
他从线桥上跳下来,跳进红亭中,枫中知蝉头也不抬,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得,淡然道:
“喻总使,咱们终于见面了。”
喻红林压住火气:“前辈,你这又是何意?”
枫中知蝉道:“若连这几颗鱼食都躲不开,六道舆图看了也是白看。老朽只是不忍罢了。”
喻红林也不多话:“六道舆图何在?”
“喻总使是要看什么?”
“上一回那个来找前辈修伞的人,他看了什么,我便看什么。”
“那人无功而返,喻总使想步他后辙?”
“我要看一颗凶心的命数。其人名为——北城临!”
枫中知蝉放下鱼竿,徐步走到桌前,用手指蘸起清水在圆形石桌上画了数下,乾坤袖子一卷,挟风而过。
喻红林只觉眼睛一花,桌上已经多了一卷厚重的书册,枫中知蝉推开几页,上面像是洋溢着微微的金光。
“这是……”
喻红林纵目一看,便不能离眼,整个人也彻底被吸引如这书册之中。
纸张内图文并茂,天马行空,山川湖泊,奇观异景,包罗宇内,席卷汪洋。十色无光俱是不同,蔚为大观。
又有凡尘人世,牛马走卒,皆是栩栩如生,天穹尽头,无底深渊,令人望而生畏。
六道舆图如群星海纳,上所载皆是生平前所未见,喻红林这几日勤加读书,白迟听他的嘱托,特从市面上选了数十种通行数目,皆是数版不衰的名家之作。但那些俗世之书和眼前这本巨典相必,无疑是有着云泥之别。
他心中惊艳不已,连声道:“妙物,妙物。”
枫中知蝉莞尔笑道:“这六道舆图是我布氏的无上宝物,其中的奥妙穷尽几代人都不能堪破,喻总使只夸一句妙物可真折煞了它。”
喻红林急问道:“若仅如此,还远远不够。前辈,这图中可还有什么玄机。”
枫中知蝉捋了捋长须,道:“喻总使,你且退后三步。”
喻红林依言而行,枫中知蝉捏出一个气诀,点在六道舆图正中。
顿时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光亮,仿佛图上的所有生物和死物都在一瞬间活了过来,站了起来,纹路和图案上有数不清的光线在跳动游弋。
喻红林惊道:”何等的神通!”
“六道舆图,载兴亡事,推轮回谱。”枫中知蝉声音平静地道,“喻总使,你瞧瞧这上面可有你要找寻的人?”
喻红林循声望去,浮沉之中,往事种种依稀在目。
图中忽有一人,浑身浴血,嘴角却挂着一抹得胜后笑意,神态举止,皆是熟悉无比。
正对之人被一从灌木遮挡住大半个身子,似乎也是受了不小的伤。
就在这时,他身后忽有一剑刺到,一张凶残面孔随之闯入视线。
被刺之人还未察觉,正对之人已经忍不住大叫出来:“小心!”
但为时已晚,被刺之人手中还握着剑鞘,不假思索往身后送去。正对之人仿佛已经察觉到迎面而来的血液,他额头的青筋绷紧,努力想再振作起来,但根本没有一点儿力气。
时间过了一秒,两秒,他睁开眼,那柄带血的火光铁剑直挺挺地架在上空,只要再多用些力,无疑就能带走一条人命。
但这时这剑却再也没有前进一分,那偷袭之人胸口处的一个血口子一滴滴地往外淌血,这时伤势发作,力竭而死。
老天有眼,使善人造化?
喻红林惊道:”是火焰鬼,他明明死在鞘归人和我手里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都是喻总使你的记忆,先看自己再看他人。”枫中知蝉解释道,“凡事有因,便有果。喻总使,且再细细看来。”
画面一转,那两个少年和扑倒的尸体倏忽不见。仿佛置身于一处高台之上,一座大山横架在天空尽头,俯身望去,脚下一处平整的圆石广场之上,此刻确是乌鸦鸦地站得满满当当。
最中心让出一个小空,站着一个一身玄色墨服的中年男人,傲然面对着周遭无数道的目光。
他腰上别着一只金白的竹笛,标志着他崇高的地位。
喻红林仔细看去,他胸前两只手臂似乎还抱着一个年轻男子,白衣如洗,面色惨白,双唇紧闭,没有一丝血色。
中年男人神情愤慨,仿佛在怒斥,仿佛在抨击,又仿佛在悲鸣,在哭泣。
周围的其他人却似乎是在嘲弄,在冷笑。
这时候,从山脚下的石阶缓缓走上来一人,他还未走近,人群之中就自发地让出一条道路来,通往石台最中心。
这男人带着顶黑色的斗笠,披着大红的斗篷,紫金履如有雷鸣。
同样的,他腰上也别了一只竹萧,同样是金白色。
红袍人掌中有一道亮光流离,隐约是一把宝剑。在千万道目光的注视下,他毫不迟疑地将剑尖对准了站在他正对面之人。画面至此便模糊一片,受无穷翠木凸显,被风沙彻底掩盖。
喻红林心中也生起了无穷的疑问。
画面中那个昏迷的年轻人是谁?
那两个剑客又是什么来头?
这些人究竟在做什么?
他心中的疑问愈发得多了,但现在他无暇去顾及这些。
枫中知蝉道:“看好了?”
喻红林点点头。
枫中知蝉又道:“都看懂了?”
喻红林露出迷茫的神情。
枫中知蝉并不理睬,只道:“那么,接着去看吧。”
喻红林全身灌注,不敢看落了任何东西。在六道舆图如星辰般变幻的图景之中,他看见了一个剑眉星目的青年正和一个相貌端庄的少女在白杨树下嬉戏打闹。
两人眉目传情,说说笑笑,简直欢乐极了。喻红林全身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
那青年眉宇之间,特别是那种气度,喻红林有种照镜子的错觉。
那少女,对他来说是陌生极了,但同时又令他无比亲切。
这一幕似乎只是无意翻到,天上阳光闪烁,这时候画面飞快一变,又来到了一座规格雄伟的府院。
从其中传出响亮的行进歌声和剑器交击的声音。
门外的白色石路上,一个金袍猎卫携着三个小童迤逦而来。
三个小孩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脏兮兮的,眼神一闪一跳。小手拽着金袍猎卫的袖子。面对着道路两旁的金袍卫士,非常害怕。小女孩紧紧地靠着其中一个稍大些的男孩。
金袍猎卫一行迈进了门槛,无一人阻拦。头顶上挂着的匾额上,似乎有一个云字。
那是他、秦云叶、叶白水三人一起拜长门留为师的日子……
枫中知蝉叩了叩桌子,提醒道:“喻总使,你还剩下不到半炷香的时间。”
喻红林收回心神,不敢在迟疑,古往今来,上下四方,无数人物在他眼前幻化而过,其中有不可一世的千古帝王,也有风华绝代的倾国佳人。
还有任何他钦慕之人,厌弃之人,根本不在意他的感受意愿,一股脑地要在他瞳孔之前走过。
枫中知蝉在一旁发出幽幽叹息:“这些都是看图人的记忆,他们死了,这些碎片留在了这里……”
喻红林觉得世界仿佛此刻都在他面前旋转。
林林总总,大千世界,光怪陆离,曼延数里。
喻红林甚至还看见了年轻时代风华正茂的云龙卫北城敬。
当然那个时候他还不姓北城,只是容貌大变,老态全无,显得英俊至极。
他还看见了秦云叶,那是他们第一次去执行任务,对象是个阴险奸诈的老杀手。他俩差点没能回的来。
他最后看见的是他的朋友,那个卖酒的酒肆伙计,正躺在林荫里,嘴里叼着根草叶,抬头看着天,一脸快哉。
但喻红林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这时最想要找寻的人。
“六道舆图上找不到北城临的印子。”喻红林面露惊疑,抬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绝不可能有人能逃出六道舆图的掌控。此乃天道。”
“可我真的找不到任何他的影子。”
“这只说明,你要找的人早就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就如连日来修伞的那个他……”
看着喻红林坚定的眼神,枫中知蝉面色凝重起来,近身两步,来到他方才所站的地方。
睁开眼睛,在泛着沧桑气息的古卷,一团光华之中扫视过去。
随着寻找的时间越来越长,喻红林惊讶地发现,自从他进屋以来,枫中知蝉脸上的那份从未变化的自如这时也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忧虑。
半晌,只听枫中知蝉低低地叹了口气,语调依旧笃定,像是宣告:“喻总使,恕老夫无能无力。北城临已经不在六道之中,也不再归云神掌握。”
“他怎么可能死了?北城临不在,那这几月来搅得聊云风云变的少年小刀又是谁?”
“小刀便是小刀。”
喻红林急道:“前辈,你可否再试一次?”
枫中知蝉不置可否,背负双手来回踱步,眉头时而舒缓,时而拧成山形。
最后停下身子,略一掐指,忽道了一声:“缘来,缘来。”
喻红林道:“前辈,你算出了什么?”
哪知枫中知蝉根本不去搭理喻红林,上前袖袍一卷,原本平置在青铜石台之上的黄皮书瞬间似烟尘般散去。
“临别前,老夫还有一问,烦请喻总使实言相告。”枫中知蝉目光真诚。
“先生要问的可是雪侠之事?”喻红林瞬间领会。
“不错,喻总使果然聪敏。敢问喻总使之意?”
“先生乃是世外高人,何必又要纠结凡尘之事。”
“布氏昔年曾与雪侠有旧,一剑之恩自当涌泉相报。老夫虽然已非布氏弟子,但这人情总是要还。”
“杀人者人必杀之!”
“他二人在三江一带救人无数,功德无量。雪化寒雪湖入魔,实非他本愿,乃是有人故意设计。纵然即便如此,他功过相抵,业消缘散喻总使又何必固执?”
“难道杀一人后再救一人便可抵债?”喻红林好笑道,“世间怎会有如此容易之事。若如此简单,那还要云护府何用!”
“依你,又要如何?”
“杀人者偿命,天公地理,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的道理。”
“江湖之中,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敢问喻总使,这虾米又该去吃什么?”
“我又不是虾米,怎会知道他爱吃什么。”
“虾米自然是去吃更小的虾米。武功不济,纵然是死了,又怪得了谁。”枫中知蝉转过身来,一脸默然,“要怪,就怪这个生来就颠倒,死去也不会复原的世界吧!”
他的脸色忽涌起一抹凛冽:“喻总使,归去吧。”
喻红林完全没料到这个结果,惊呼道:“前辈?”
“恕老朽不远送了。”声音减去渐远。
“林羡鱼,不知前辈能否提点一二。”喻红林情急之下,又叫道,“前辈对在下有一问,难道就不打算还在下一个答案吗!”
“是谁告诉你林观之事?”枫中知蝉沉声问道,如来自虚空之中。
“一位不中的书生,怎么?”
“只是好奇,如今这个世道,竟还有人关心这三百年前的人物吗。”
“不博古,如何能够通今。古今相互照鉴罢了。”
“南山南,北泉北,东树东,西石西。”
声音犹如夜半钟声一般沧桑沉重。
喻红林还要再问,枫中知蝉两脚生风,已经走进了里屋。
他看去虽已近百岁,行动矫健却并不落于壮年。
卖伞阿知从楼下走了上来,连忙把喻红林连拖带拽拉倒门外。
喻红林肩膀一挣脱,差点就把他摔倒在地。
“喻爷,你也别气。我师父既然不说,自然有他的道理。”
“如今人命关天,难道还有比这更重要的道理?”
“话虽如此,但你也见了,六道舆图上也没有喻爷要找的人,这只能说明了一件事情。”
“难不成他……”
“没错。我师父绝不会骗人。”
“我不相信。”
“如此说来,排除了其他一切可能,就只剩下了唯一的答案。”
“这些人都是鞘归人杀的,他假借一个死人的名头!那小刀的身份也是一个杜撰出来的谎话。”
喻红林的眼中闪了闪:“不,不,他不是这样的人!你错了,凶手是小刀,绝非鞘归人。”
卖伞阿知盯着喻红林的眼睛,道:“喻总使,你别忘了,人是会变的。”
“但他可是鞘归人!”
“鞘归人亦是凡人!”
他为何又听见了这句话!
喻红林浑身颤抖起来,连他自己也没察觉,那些真相就如同水中的气泡一样开始破裂。
难不成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其实恰恰就是鞘归人他自己!
这北城临的故事不过是他处心编制的一个谎言。
若枫中知蝉所言是真,那一人既不是北城临,那他又会是谁呢?
一路苦无答案。
待喻红林和卖伞阿知回到路次别院,发现白迟早已在门内等候他多时。
见二人来了,忙问道:“喻哥,怎么样?那老爷子,可说了什么?”
喻红林气道:“什么知天命晓古今,我看就是个江湖骗子。”
白迟摇头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听说这老爷子早年与布氏、雁山都有渊源。”
喻红林道:“雁山又如何,迟早有一天我要拜上山门,再会会那帮老骨头。”
白迟忽害怕地道:“要是苏爷知道咱们拿着云护府的名头去招摇撞骗,肯定要把我的皮给扒了。”
喻红林拍了拍他的后背,道:“正好,你九层皮,扒几层没事。”
喻红林本想向枫中知蝉请教,了却他心中的诸多困惑,可没想到这一番经过,反而更加糊涂了。
看见卖伞阿知还焦急地站在门口,他也开始有些犹豫起来,自己让卖伞阿知去向鞘归人求助,是否太过草率。
但他很快决定索性不去犹豫,他向来觉得这种犹豫是多余的。
而现在,更是没有时间容许他去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