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牧突然感觉自己的耳朵在痛。不是原本的人类的耳朵,而是埋伏在头顶的那对猫耳朵。
他念出了两句中国古诗:“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这一刻,龙牧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
仿佛身体里有另外一个人。他原本以为那只是一只猫,现在他不这么看了。
猫也可以是一种幻象。
中央广场上白色的鸽子们振动翅膀,低空盘旋,又落回地面啄食。每天有大量的游客喂食,加上它们低级的智商,难以自控地吃,它们越发肥胖。
黑衣的中年男人坐在一把长椅上,拢住一只歇脚鸽子。他与鸽子对看,似乎希望进行眼神交流。但鸽子的精神不能够集中,小脑袋东张西望。
“终归是低等动物。”他似乎在感叹,仍然带着微笑。
这样的好天气,很多人卸下秋冬衣物,暂时获得轻松。但是,仍然有一个人,如同一朵乌云,渐渐飘过来,凝固在男人的面前。
那朵乌云竟然在哆嗦。
“为什么要害怕?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男人温柔地说。他的面孔与眼神友善温和。但是,这个被灰色连帽衣遮蔽全身的人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不停地颤抖。
男人放开手指,鸽子笨重地飞回地面。
“求求你!”乌云下,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所做的,是必须要进行的。”男人的声音平稳而安定。
女人终于冲上前,试图抓住对方。但是,她抓住的只是空气,男人的身体与她交错而过,出现在女人的背后,“对不起。”
“停下来,好吗?”女人哀求。
“下一步已经开始了,庞大的机器已经转动,齿轮咔嚓作响,你听见了吗?那是永恒的诗篇,是对我的赞叹,是真正的奇迹。亘古未有。”男人迈出脚步。
“难道你什么都忘记了吗?”
“我都记得。就是记得太多,太漫长了,漫长得几乎将我压垮,漫长到……我不希望我还是我了。所以,我把大部分的记忆都舍弃了。”
“舍弃了?你都舍弃了吗?”中年女人的面容上都是哀伤。
“甚至,我所舍弃的东西,太过强大了,几乎与我拥有一般无二的能力。”男人嗓音低沉,拥抱住这个女人,“但即使那一部分再强大,不是我需要的,那就必须舍弃,你认为呢?在我的身体内,还残留着对你的几分爱意。仅此而已。”
女人从这个男人的怀抱里挣脱,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看了良久,她终于确认,这个男人所说的,是真实的。
“叶幸,就拜托你照顾了。”男人说完,就凭空消失了。
一直走了很长一段距离,男人又停下脚步。已经彻底听不见女人的哭泣。此刻,他身处一条巷子,几棵藤萝植物伸展出绿叶和金黄色花束,垂挂屋檐下。
他看见了一个男生。这个男生背负着一个少女。他轻轻放下少女,正堵在男人的前方。
他说:“孩子,你是拦不住我的!”
男生突然消失,或者说闪电般移动到离男人极近的距离,然后一把抓向男人。但男人转瞬不见,然后伫立在少女的身旁。男生再度位移,胡乱出拳,没有章法,但使出拼命的力气。
每一拳都落空。
这个男人如幽灵一般,像不存在实体一样。他轻易就看穿男生的动作和位置,做出预备好的闪躲。
男生领悟到什么,忽然站立不动,从脚部开始,逐渐失去颜色。他变得透明。
男人微微一笑,“这倒是个不错的战术。”他看不到男生攻击的来源,也看不到具体袭击,那么——
男生猛烈撞击向男人的后脑,但是男人向前,弯腰,转过身来,轻轻挥手。
那是火焰,大面积的通红炽热的火焰。男生的身体显露出来,很是狼狈,头发有几缕冒出焦臭味,头顶上方的植物叶片也被燃烧,变得乌黑。
“是你把叶幸变成这样的。你必须让她恢复。”男生仍然不打算放弃。
“高夏,你应该知道我是谁。”
高夏当然知道,他就是X。未知的,不可名状的,又带来恐惧的X。但此刻高夏一点也不恐惧,像是有一种情感作为屏障,隔绝开一切恐惧。
“如果我现在要走,你无法找到我!”
“但你没有走,因此,你就不会离开,你要做你留下来应该做的事情!”
“你说得对。”男人瞬间位移。他的速度比高夏更快,他移动到了靠在角落的叶幸旁边。叶幸目光无神,男人伸手抚摸她的头顶,但很快就放开了手。
高夏吐出一口气。他看见叶幸的眼眸渐渐恢复了神采。
“为什么拿走她的异能,又还回来?”高夏忍不住问。
X不再回答,只是挥手,示意再见。他再度位移,瞬间消失。
在另一个空间,X再度现身。他看了看手表,时间绰绰有余。
这块手表是1810年制造的历史上第一块手表,应拿破仑的胞妹那不勒斯皇后卡洛琳·波拿巴·缪拉之命制造的。
古老的灵魂,多多少少保留着古老的习惯,尽管他努力适应不断更迭日新月异的时代。
他已经掌握了地球上所有异能者肉身存在的空间和资料,包括他们的资料。地球现存约六十五亿人,其中有一百万分之七的异能者,大概五万人。以每分钟收集两个普通异能者异能的速度,不到十个小时后,差不多可以收集完毕。而这些,只是金字塔底座。塔尖的超级异能,是最核心的能量。
恢复过来的叶幸看向高夏。
高夏抱起她,“好了,你没事了!”
叶幸皱着眉头,眼眶泛泪,喃喃自语:“法勒?法勒?!Father!”
“叶幸,你在念什么?”
“他……是我的父亲!但又不完全是。”
高夏愣住。
叶幸凝神片刻,关于地球这个小小世界的过去与未来,浓缩在她的双眸中。
“我们演了一场戏,企图骗到他。我们假装敌对,都是为了引出他。为避免穿帮,还不得不让龙牧冒险。现在,我才明白,我仍然不是父亲的对手。我知道阿卡夏计算法,他同样了解,他甚至还做了相应的安排。如今,我们一无所得,而龙牧反而落到了他的手里。”
“什么意思?龙牧怎么会落到他的手里?”高夏不明白。
“他太厉害了。”叶幸流出眼泪。
高夏也不深究,只问:“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叶幸忽然大声说:“你快去,快!快回家!”
“什么?”
“我看见你的父母有危险!”
父母?对,他的养父养母。但他们仍然是他最爱的人。
“叶幸,你看见什么了?告诉我!”
“你回家!快!来不及了!先不要管我!”
高夏以最认真的目光,凝视叶幸片刻,“好,我先走了。”他跨步消失,进入别的空间。
龙牧望着屏幕,不怎么自信地问道:“光凭我们能够战胜X吗?”
“不知道。也没有选择余地!”伪X回答。
“那我能做什么呢?”
“指示说,你应该出现!”
伪X就是伪X,并不是真正的X,最核心的问题,问了也没有答案。龙牧扭头,发现安田教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只剩他和这个伪X在所谓的会客室。
四周非常安静。
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
应该发生的,快点到来吧!龙牧默念。
高夏回家后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家中空****的,父母不在。难道叶幸的预知错误?她说过,如果欠缺某个条件,她就会看见错误的画面,被误导看见伪未来。
此刻,高夏站在客厅里,环视一圈,卧室、阳台、厨房、卫生间,都是半开着的,一目了然,静悄悄的,无事发生。
正前方是电视。
电视?
高夏按开遥控器。
新闻报道着:“紧急报道,记者为您现场连线。本市一家银行今天下午遭抢匪袭击,歹徒挟持了数名人质……”
高夏顿时浑身鸡皮疙瘩。第一次感觉到真正的恐惧。
养父养母就在歹徒的后方,在记者摇晃的远距离镜头里,他们抱住脑袋,惊恐不安。
在脑海里定位后,高夏瞬间出现在银行内的一扇磨砂玻璃门后。他就进找到武器,是一把消防用的锤子。他打晕一名抢匪,另外一名抢匪看见后冲过来抓住了高夏的养母。抢匪狂吼:“谁报警了?不许报警,否则我杀了你们!”他大概以为高夏是便衣警察。
养父养母也看见了高夏,他们已经呆滞,无法明白高夏怎么会出现,又是怎么进来现场的。
抢匪的枪口指向高夏。
“高夏,快趴下。”养母尖叫。
高夏没有趴下,而是闪开了子弹。枪声引发人质的惊叫。
高夏的脑海里冒出这样的念头——“过来!”
一秒钟时间,一切扭转。
他真正的极限原来已经不是在空间的瞬间移动,而是同时掌控对方的空间位移。
那个惊呆的歹徒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靠在高夏的身上。此刻,枪到了高夏手里,枪口对着歹徒的太阳穴。
养父养母平安得救。
但抢匪忽然露出奇异的笑容,猛然往后退,推动了高夏,两个人一起滚进一间办公室。抢匪一脚蹬上门。银行的办公室,隔音很好,不会有人听见里面人在说什么。
抢匪报出一个地址,对高夏说:“想知道为什么吗?到这里见X。”
那是两个数据,地球的某个经纬度,用来定位的。
门再度打开的时候,外面的人总算看见抢匪被完全制服,绑在椅子上,头低着,似乎被打晕了。闪光灯闪个不停,却没有看见高夏走出来。
高夏的养父养母寻觅儿子的踪影,却毫无踪迹。他们的耳边忽然刮过一阵风,听见有人在说话,“等我回来告诉你们,不要担心!”
“你听见了吗?好像是高夏在跟我们说话!”高夏的养父低声问妻子。她点头。
很快,警察过来,“请协助我们做一下笔录。”
高夏安慰了养父养母一句话才离开,他隐形了。
不知道是否还会回来,但可以肯定的是,回来他也不会告诉他们事实,他不想他们为他担心。他们是爱他的,他也是。
高夏想着抢匪给的地址。这太像是一个阴谋了,X不是已经见过他了吗?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高夏深吸一口气。蔚蓝天空早已消失,黄昏来临。去,还是不去?
每跨出一步,就是抵达千里之外的一个地点,然后在特定的经纬度交错点停下。那是很普通的房子,像是欧洲国家的某个郊野别墅,周围特别空阔,没有其他居民。
高夏走上二楼,其他的门都是开着的,只有一个关闭着。
高夏推开关闭的门,瞬间掉入一片寒气逼人的冰冻空间。在巨大的冰体中,居然有一个孩子。他的表情毫无痛苦,仿佛在香甜地沉睡。
这个孩子他见过,叫小慎,是叶幸很在意的一个小孩。
大概又是X的杰作!
高夏拍打冰壁,触手寒冷。
有什么办法可以破冰?
高夏知道小慎与自己有着类似的异能。
是的,只要他的意识启动空间转移的异能,就可以轻易出来。但此刻,小慎安眠的样子,似乎陷入极端的幸福,就连梦的意识恐怕都没有。
趋向无限静止的禁制,连意识都静止了。
高夏凝视着这个小孩子,希望他能够感知到一点外界的注视而苏醒。但是,这种希望显然是渺茫的。
高夏想到了安田教授。他们之间有血缘关系,或许能够牵引唤醒小慎的意识。但是,此刻他并无安田教授的资料。
高夏仰起头。就在不久之前,他发挥出极限的异能。清异师可以遣送对方到其他空间,但将其他空间的对象转移到自己身边却是真正的极限。
当时为了救养父养母,他的异能突破极限,将歹徒瞬间转移到自己的位置,是怎么做到的?
只使用了一次的极限异能,现在如何自如地运用?
意识的海洋翻涌不休,无数光芒重叠,闪烁着靠近,向着本质靠近。
那是想要彻底控制的意识。当时他的脑海里闪电一般来去的意识——抢匪最好死在我的手上——不惜一切代价,即便是拿他的生命交换。
一瞬间,高夏明白了。自己心中对抢匪极端的恨和对养父养母极致的爱,让他的异能抵达巅峰。
高夏张开怀抱,感知自己体内的情感——他要抓住对这个孩子最大的怜悯。这个被造出的孩子,渴求亲人却无依无靠的孩子,只要得到一点温暖和关心就愿意全心全意信赖和回报他人的孩子!
高夏的手臂越发用力,像是要拥抱住最真切实在的身体。尽管还是虚空。
高夏大吼一声,声波回**。冰块似乎被轻微震动。他努力许久,忽然吐出一大口鲜血,一只手撑到了地面上。好疲倦啊,像是脚踏实地长跑了一万米。
但他的另外一只手抱住了小慎。
一团白色的东西也随着小慎一起掉落。它匍匐在地面上,安然无恙。
你并不是孤单的呀,小慎。
高夏这样想着。他已经知道了什么似的。
小慎已经清醒了,但很惊愕。他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我们走吧!”高夏说。
“去哪里?你不要紧吧?”小慎看到他嘴角有血,全身无力,有点担心。
高夏笑着说:“我们去找和你同一姓氏的人。”
不知道外面的天空黑了没?关在不见天日,依靠人工光源的空间,龙牧只能够凭借想象在心里猜测,现在应该过正午了吧?
伪X忽然打破沉寂,“他来了。地球上有几万名异能者的灵魂已经残缺不全了。”他仿佛在叹息。
看起来,出现在屏幕上的男人并没有奇形怪状和庞大的架势,身体和面目倒像是一个痴迷于研究哲学的学者,服饰儒雅,气质内敛。
可是,那种背后的东西,却很鲜明地存在着。像等待填满的宇宙中的黑洞一般,要吞噬足够多的意识与灵魂。
已经有人按捺不住,喊出一句:“去死吧!”那是声波的凝聚攻击,凌厉而锋利,犹如可以割开一切纸张的裁刀。
这声音足以穿破普通人类的耳膜,如裁纸一般轻易,然后破坏听觉神经,最终超声波粉碎对方身体的细胞,达到完全的摧毁。
但是,这刀锋一般的异能此刻抵达的不是纸张,而是空的口袋,然后成为不知去向的能量。
那名异能者提高了能量,她发出了类似海豚的声音,四周的人马上什么都听不到了。他们虽然听不到,却看见大厅墙壁上装饰的马赛克和石块发出噼噼啪啪的破裂声。
那些能量源源不断地集中攻击向X,但是X只是静静地站立,一言不发,面孔上是和蔼的微笑,仿佛祖父丝毫不介意调皮孙女的恶作剧。
声之异能者反而不断前进,靠近着X。她在不断提高攻击的力度。
声波一直蔓延开来,龙牧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屏幕上,其他异能者也纷纷露出痛苦的表情。
直到声之异能者与X之间的距离只剩一臂之遥。X一直看着她的眼睛,与她的笔直对视,如同进入洞开的窗户一般,**直达内心。
X忽然做出一个奇怪的举动。他伸手按住了声之异能者的鼻子。声之异能者仿佛被电击一般,呆住了。
四周所有的人,包括通过屏幕旁观的龙牧,紧张地注视这一刻。
龙牧看见声之异能者软软地倒地,面向X,她的眸子仍然没有离开X,一直恶狠狠地瞪着X。她的嘴唇翕动着,不知道在重复念诵着什么。
渐渐地,她的双眸失去光彩,就像玩偶的脑袋上用塑料做的假眼睛,灰白无神。
四周一片哗然和尖叫。
有人大叫:“X吸走了她的灵魂。她变成了空壳子!”
“大家小心,不要正面对上X!”
恐惧刺激了所有其他的异能者。
剧烈的狂风旋转而起,宫栾摊开了双手。火焰破空而出,与风势结合,席卷向X。与此同时,那些被震碎的物体纷纷离地而起,变成武器,雨点一般飞向X。
X位置移动,攻击紧密尾随位移。
厅堂里发出轰鸣和巨大的回声,以及人类的低吼,咆哮,尖叫。电光和雷声也霹雳击下,变成混战的局面。火焰炙烤到的物体变得焦黑。风的气流搅拌着浓烟。这是活生生的残酷战场。
X却始终无所畏惧,游走,飘移,甚至承受着攻击,面无表情。只有当他令一个异能者倒下时,才有表情。
X的那些表情异常奇怪,仿佛不属于他自己,只是演员在模仿一样,但又仿佛就应该是他自己的表情。
X甚至拥抱住其中一名异能者,这个异能者掐住了X的脖子,他的力气仿佛可以扭断钢铁。X对着他说了什么,那名异能者愣住,他发愣的刹那,X握住了他的双手,而后,他同样软软地倒下。
现场已经毁损不堪。龙牧却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毫无异能,帮不上忙。
龙牧转身寻找伪X,发现他就在后面的强化玻璃房间内。他居然躺倒在椅子上,陷入昏迷。难道是刚才的声波造成的?那他也未免太脆弱了吧!
龙牧推门,发现无法开启。
“安田教授!”龙牧大喊。
异能者一个一个地倒在地上,变成木偶一般的肉体。受伤者流淌出鲜血,涂染了原本堂皇美观的大厅。地面的星座图纹也被破坏了。
“难道你们就是这样保护他们的吗?”龙牧声嘶力竭地喊叫。
他愤怒了。
门忽然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