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景从学校出来,没有急着回家,漫无目的地换乘了2路公交车,再一直走下去,走到行人稀少视野开阔的地方。这里是新兴科技产业区,整洁高耸建筑物旁边,还有大片凌乱未开发完的工地。比一般孩子还高的野草一直覆盖延伸到荒郊边际。
夕阳下,地面一片通红。很快,这里就会成为充满钢筋水泥森林的发达城区。
这一路上,郁景有两次停步,觉得有点异常。当她第三次暂停脚步,她确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这一次,她微微动了一下嘴角,冷笑,就站在原地既不前行,也不倒退,更加没有四面张望,只是望着前方,很悠闲地观赏黄昏的天空一般。郁景心想,我倒要看看谁更有耐心。
半晌,她的背后渐渐有了声响。
“不耐烦了吗?”郁景问。
两个黑色制服的男子,分开走半圆形路线,立在郁景面前。这两个人低头小声交换看法,然后对郁景点点头说:“我们没有恶意。”
“我不认识你们,为什么跟着我?”
其中一名开口:“很抱歉,打扰你了。请尽快回家吧!我们接到指示,近期郁景小姐会遇到不少的骚扰。再见。”
两个人重新转到郁景背后,迅速消失在茂盛的野草中。
这是什么意思?这两个人来意友好,但动机不明,郁景只觉得莫名其妙。她往后转,原路返回。很快,郁景听见了类似搏斗的吭哧呼喊,以及沉闷的撞击声响。
郁景快步走过去,只看见一个清秀的男孩,那两个人不在了。
那男孩凝视郁景,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台机器,是一款平板电脑。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触控操作几下,似乎在查看什么资料,抬头跟郁景说:“没错,是你。格德先生邀请你,郁景小姐!”
“邀请我做什么?”
“格德先生服务那些需要他的人,提供优秀的治疗。你就是其中之一。我是他的助手K。”
“我是其中之一?什么意思?你说的是什么服务?”郁景困惑,格德这个名字她有印象,最近频繁出现在新闻中,她记得那是个有名的医生,研究脑部与心理学科。
“我不认识你们,我也不需要见他,更不需要他的服务,谢谢。”郁景径直离开,不打算再说下去。
“等等。”K伸手,按住郁景的肩膀。
郁景脚下用力弹起,整个身体360度翻转,出现在K的背部,手肘抵出,然后落地。K身体前倾,几乎摔倒。
“好厉害的女孩子。”K捂住疼痛的肩头,迅速转过身,“你不想恢复缺损的脑部记忆吗?”
“什么缺损的记忆?”郁景问。
“去见了医生你就知道了。”K的口风很紧。
“是吗?”郁景也笑了一下,“我可以相信你吗?”
“当然,你完全可以相信我们。”
“但我应该回家了,作为一名学生,现在太晚了。”
“不,才刚刚开始。我知道,你家里只有妈妈,而这位母亲多半又喝了一点,睡得很安稳。”
郁景转换话题,“你调查了我?刚才那两个人是什么人?”
“他们,是执行公务的人。”K边走边说,“他们关注所有想要关注的对象,并且长年累月。”
“那跟你们有什么不同?”郁景走在K的旁边,与其说她相信他,不如说相信自己的直觉。直觉是种很奇特的东西,记忆与经验都隐没了,而直觉判断还在。
“见了格德先生你就知道了。”K卖关子。
“难道我们就这样走着去见格德先生?他住得很近吗?”
“不算很远,我们走到CG大厦就可以了。”K补充说,“CG大厦是一座写字楼,办公的是许多科技公司。就在产业园区的东区。前面就是了。”
郁景心里有东西晃动一下,今天真是巧合,为了摆脱跟踪者,居然就走到这里来,而这个地方如此接近K的CG大厦。天色渐渐日暮,园区很静谧,也没看见多少人。
“工作人员很少,主要依赖自动化设备操控多数工作。”K解释。
K走到有CG字母标识的楼下,在一块屏幕上按了几下,很厚的玻璃自动门打开放行,跟着进去,右转,进了电梯。
从电梯出来,剧烈的风吹动,郁景身体晃动几下。电梯直达天台,强风来自高速转动的螺旋桨,是直升机。
郁景讶异,一个做研究和治疗的医生拥有这种昂贵的交通工具,太不简单了。
K先上了直升机,朝郁景伸手,“来,上来呀!”
郁景坐在K的旁边,直升机离开地面,渐渐拉高,地面建筑物缩小,夜景充满璀璨灯光。这些光污染致使星空暗淡。
“你不能打斗吧?刚才怎么赶走那两个人的?”郁景想起了一个困惑。
“我携带了秘密武器。”K摸摸肩膀,“你出手太重了,快跟我说对不起。”
“那是什么?”郁景问。
K从他的脑后拿出很微型的机器设备,“你听到的打斗的声音,是我为了吸引你注意,故意制造的。”
郁景一愣,忍不住哈哈笑起来,这个K也很不简单。
在郁景发笑的同时,K也观察着这个女孩子。她是一种奇妙的存在,而此刻,她还不了解自己这种奇妙的源头。
世间万事万物,都有源头。亦即因果律。
透过机窗,K看向外面,这个诡异又美丽,正常又丑陋的世界,以三年为契约期,迎接X的重返。要回来的,会回来。
顺着K的角度,郁景也留神去看窗外,他们目睹的是一样的画面,所想的却不一样。
郁景又想起了“落雪”那一幕,不过只是一闪而过。
K提醒她:“就要到了,准备下飞机。”
郁景下了直升机,看见这栋建筑物地上部分有两层,顶层天台可以降落直升机,占地面积比较大,周边是树林,因为在夜间,看不清楚远处。
这个地方好像曾见过,郁景沉思一下,跟着K前行几步。
两个人沿着旋转的楼梯而下,走到一扇古色古香的木门前,K用手拉开,里面却是现代化的电梯。进去电梯之后,不断向下,很快,停靠在地下五楼。
想不到表面上看只是一栋两层的郊野别墅,地下还有这么深的空间。电梯叮一声开了,两人经过一条通道。走到尽头,K再度操控了一下监视触摸屏,门自动打开。
进门之后,郁景的视野顿时开阔,大约近一百多个平方的空间,陈设简单,如同还没有繁复装修的仓库。整个空间只有一架庞大的浅灰色沙发摆在中央位置。地板很柔和的白色,没有地毯,更加显得空旷。明亮的光线从屋顶各个角落投射而出,没有阴影的死角。
沙发上有一本书,白色封皮,黑色字体的书名。近年来,这种纸张印刷的书和报刊很多都消亡了。大部分的阅读都是在手持电子设备上。
K微笑了一下说:“格德医生待会就过来,你先休息下,坐着等等。我去办点事,我们待会儿见。”
走出几步,K又回头,“医生是个很好的人,不用担心。”
郁景也笑了,点点头,她很平静,也很信任K,只可惜猫不在,不然可以一起分析,这些奇怪的遭遇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
郁景坐在沙发上,顺手拿起那本书,封面上只有一个单词,Atyanta。下面有小字标出中文翻译的名字——阿提亚安塔。
郁景不认识这个词,还是不知道是什么含义。翻开书,那一页是空白的。再翻一页,还是空白。干脆整本在手里翻一遍,全是空白。
太古怪了,一本空白的书,有什么用?放在这里当摆设吗?郁景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丢开书。房间内在明亮如白昼,郁景只觉得眼睛看久非常疲累,时间感也弱化了。
她等待着格德医生的出现,但他很久都没出现,K也不再出现。
就在郁景等待之时,阿柏出发了。当阿柏发现郁景一直没有回家,隐约觉得发生了事情,就开始寻找她。先是飞一般的奔跑,接着加快速度,最后几乎如一道黑色的闪电,从各种障碍物的中间穿梭过去。它毕竟是一只年纪有点大的猫了,但是它必须尽快赶到郁景的身边。
阿柏运用它后天获得的能力,追踪郁景在空间中残留的信息,直到抵达高新科技区产业园内的那栋大楼。仰仗着动物体积很小的优势,阿柏溜进了那栋大厦后,然后钻进了空气调节的管道。
但是,郁景会是在哪个房间呢?阿柏发现进了大厦后,渐渐找不到郁景经过空间的残余信息。
阿柏想了一想,运用逻辑做出判断,人类习惯将一些隐蔽的行为,在地下建筑中进行。这是一种很常见的行为模式。
那就往楼下找吧,阿柏心想。电梯的楼层标记表示着最底下是负三楼。阿柏按照顺序,一个一个查看。从负一楼开始,这一层,被划分ABC三个区域。C区陈列的物品排放规整,有很多的实验器材。而AB区明显是封闭的,大概是做要求很高的实验的地方。
再往下一层,雷同于上面一层。
在最底层阿柏听到有人在说话。似乎是两个人在对话,其中一个人声音比较年轻,被吩咐着去执行什么事务,另外一个声音略为低沉厚实的人,听起来像是年轻的那个人的上司。
阿柏尽量向右挪动,靠近通风管道的缝隙,这下看得更加清楚。的确是有两个人的声音,但只有一个人在房间内,这个人对着一块42英寸的屏幕说话。阿柏明白了,他们是在进行视频通话。
等一等。阿柏眯起眼睛,记忆被唤起,那个人的脸很熟悉。没错,再看一眼视频画面中出现的年轻人,阿柏确定是他。
“待会儿就可以做检测了!”年轻人似乎在报告情况。
“现在她已经进入深度睡眠,可以开始了。”背对着猫,明显年纪很大的男人冲这视频画面说。这个男人穿着医务工作者常穿的那种白大褂。
这个年纪比较大的男人伸出手指,触碰了屏幕,画面立刻分解为对半的两个。一边继续显示年轻人的行为情况,另外一边是一间房子。
阿柏一眼看见了画面中的郁景。她的表情很舒服,像个小孩子一般,蜷缩起身体,躺在极其宽大的沙发上。四周一切都是白色,她睡着了。
然后令人震惊的情况出现:原本简单开阔的房间轻微响动了一下,中间地带连同整个沙发升高了一米左右,四周地面全部自动翻转,墙壁也朝内翻转,许多设备从四面八方伸展露出,相互拼接。
阿柏看见画面中,出现了很多电子机械操控的手臂,以及一些显示仪器。然后沙发降低,调整角度,自动分解开,变成一张平坦的卧台。有一本书从沙发上掉落下去,落到黑洞一般的缝隙里,消失不见。
郁景依然熟睡,只是两条细长的金属物接触到她的脑部两侧。
这些人想要对郁景做什么?
阿柏紧张地思索,很快它有了眉目,没错,那个年纪偏大,站在视频前指挥着的男人,就是曾经在电视新闻里出现过的著名心理医生格德。阿柏大致有一点明白了,他们应该是在拿郁景做研究,但他们为什么要选郁景?
阿柏猜测,他们是不会伤害郁景的,因为他们需要的是郁景脑内的记忆或意识吧。
也只能追踪到这里了。
看来他们是把郁景转移到另外一个地方,通过视频会话遥控研究的。如此谨慎小心,好像是在躲避什么人的监控追踪,以免被发现一般。
能苍一直很沉默,沉默地上课,沉默地下课。同年级的同学,年纪比他要小。这显得他更加格格不入,他也没有兴趣跟他们产生任何交集。
中午就开始下起雨来,人们步履匆忙,跑到商店屋檐下躲雨的,冒雨拦截计程车的,直接拿出雨伞连忙撑开的,在湿漉漉的阴暗泛黑的场景中,像是身处嘈杂的剧场。
能苍携带了雨伞,同时,也看见了接送他的车子和司机。但他朝着反方向走去,也没有撑伞。他有些不想回家,大脑里郁积了太多的思绪,整个人都有些茫然。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父母,他一直在做的梦。
直到最近,梦结束了,因为他没有再做梦了。能苍觉察到自己的身上起了变化。就算他闭上眼睛,身心放松,聚精会神地数数字,还是没有成功入睡。既然睡不着,就谈不上做梦。
奇怪的是,连续几天没睡觉,他却感觉不到疲倦,更加没有影响身体健康,整个人的体力和饮食如常。
只是这种骤然增加了一倍清醒时间的状态,令他觉得沉重无奈。一个人不打伞走在雨中,雨水打湿了他的黑色内衣、黑色外套和裤子,整个人越发黑得浓重。如果就这样一直清醒下去,他的生命等于普通人的两倍,也等于过着双倍的人生。
能苍为之苦恼,心情压抑,越压抑就越沉默,浑身越是散发着不要靠近我的信号,就越是孤僻。
为什么会这样?
能苍好像知道原因,但又好像完全不知道。这听起来很矛盾。但这矛盾又有某种难以用语言解释的原因。能苍丢开了书包,开始奔跑,脚下发出踩踏积水的啪嗒声,跑得精疲力竭,他才站住,弯腰大口呼吸。雨滴不断从他额头前滴落,模糊了眼睛看见的一切景物。
能苍不断回忆:对他极好的父母,他们给他超过普通小孩子的丰富物质,童年基本上各种需求都得到满足。
自己的妈妈是个亲切的女人,有着大和民族的习惯性礼仪动作,对人爱弯腰,笑起来嘴角高度上扬,略显夸张,眼睛会微微眯起,尤其喜欢照顾小孩子,也很喜欢小动物,会去动物福利机构做做义工。
而爸爸,是有着一定实力的商人。近两年的业务区域的重点转移,于是全家人一同到这个城市定居。
起初他们给他选择了不错的国际学校,但是,他很快回家跟他们抱怨,不喜欢说着听不懂的各种语言的氛围。那种多语种的环境,让他心烦意乱,待不下去。后来他指定要转换到某一所普通的学校,也就是郁景所在的学校。
那天他逃出国际学校,无所事事地游**,目睹了一场激烈的打斗。那场打斗,正是郁景跟一群男生的恶战。能苍有一种极为奇妙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女生很厉害,同时又有一丝亲切感。在亲切感之外,又有着某些强烈的厌恶感。这感觉很复杂,很微妙。之后,他梦见了郁景。
然后,那个叫郁景的女生在学校里,跟他说过话,再然后,似乎还梦见了她两次。至于梦见了什么,能苍就彻底想不起来,仿佛大脑的某一块记忆区域被完全抹掉,怎么也想不起梦境的内容了。
“你要不要伞?”
谁?谁在问?能苍转过身,是一个男孩子。
这个男孩子自己打着伞,看起来年纪偏小,脸上是友好的表情。
“你是谁?”
男孩没有回答能苍的问题,只是说道:“你都打湿了,会得重感冒,发高烧的。拿去,这把伞借给你用!”
“谢谢!”能苍没有拒绝,下意识接过来。他这才想起自己虽然携带了雨伞,但是伞在背包内,刚才在跑动时自己把背包丢了。
“打开啊!”男孩子提醒他。
能苍点点头,撑开透明的塑料雨伞,雨水被隔离开。
能苍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慎!”男孩子回答,“我要回家,先走了,下次遇到你再还给我吧!遇不到就算啦。”
这家伙倒是很大方,能苍心想。
“我本来是给滞留外面的爸爸送伞的,不过,爸爸刚才打电话说拦到车回家了。你也快回家吧!”
对于小慎来说,既然有多余的伞,那就顺便帮下路人好了。小慎扬起手,挥动两下,表示再见的意思,继续前行,留下能苍站在原地。
“爸爸”这个名词像雷电一般击中能苍,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了,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影来,这个身影陌生又熟悉,令他心情极端矛盾复杂。最可怕的是,这个名词对应的身影,并非自己的商人父亲。
能苍喃喃自语:“爸爸……给爸爸送伞。我的爸爸,是他……是他……”
小慎穿着雨衣和橡胶雨鞋,走了很长一段路,依稀看见自己家所在的大厦,他很想立刻回家看见爸爸。虽然是个无比差劲滥赌成性的爸爸,但始终是自己的父亲。没有让自己像别的正常孩子那样生活,但一直在自己的身边,父子不离不弃,相依为命,这就够了,小慎很容易满足。
能苍停留在原地,寸步不移。他觉得自己的头开始疼痛,像是被重物袭击了脑部,眼前的视线在雨中更加模糊混沌,渐渐听不见动静声响,也感觉不到冷热。
能苍闭上眼睛,闭了许久,然后,在他双眼睁开之时,这个世界不再是他曾经拥有的世界。真正的噩梦终于到来,像巨大的蟒蛇一样,缠绕住他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