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钢天寒记

第十卷 第四章 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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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敢想起陆致隽,他似乎也没想到有生之年能这样心平气和地向陆致隽询问曾经困扰他的事。

“十几年你一直在找精钢剑?”

“是。”

“你跟我,是因为几年前那把假精钢剑才相识,那时你用胡先生的朔望散给我的结拜兄弟下毒,你记得吧,宋承影,应该是你妹夫了?”

那时陆致隽的脸色大概很难看:“是。”

白天宇接着说道:“后来你几次三番威胁利用魔蟹帮替你卖命。”

陆致隽为自己辩解:“利用魔蟹帮,不全是我威胁,魔蟹帮人多势众,如何能一下利用他们。他们新任帮主是个女的,我把她睡的欲罢不能,她全都听我的。”

白天宇突然明白很多:“你给他们帮主下毒威胁下属几个舵主也是假的?”

陆致隽不屑道:“她根本没中毒。”

白天宇已经没必要再追问无聊的事,但这说通了很多事:“所以后来魔蟹帮会召开端午大会来处分我,也是你的意思?”

陆致隽道:“否则他们不会那么无聊去大张旗鼓地惩罚你这样的无名小卒。”

白天宇又觉得有可疑的地方:“但你给魔蟹帮的杨舵主下毒。”

陆致隽有点不耐烦但不敢不答:“那个姓杨的垂涎他们帮主美貌,多次骚扰帮主,我要杀他,帮主当然没有意见。”

白天宇心底发冷,这女人心如蛇蝎,真是可惜了杨舵主一腔热血。

白天宇接着想到后来各种疑窦,也都有了答案。他在栖霞山上山求助于萧冠闽和赤蝉子道长时被铁扇门手下追杀,当时白天宇还不解铁扇门远在蜀地怎会消息如此灵通,现在知道,陆致隽当时作为纸扇帮主,已经调兵遣将,暗中接应了,不过高明的地方就是,即使陆致隽站在铁扇门人面前,不看纸扇,铁扇门人也不认得这是他们帮主。明里有齐天教,暗里有铁扇门,还操控了魔蟹帮替他跑腿,这几乎能保证精钢剑不会他落,陆致隽的谋略和野心,是白天宇难以企及的。

白天宇道:“你想不到,精钢剑竟然是假的。”

陆致隽怆然道:“谁能相的到是假的。”

白天宇沉默片刻,道:“你没想过为什么会有假剑?”

陆致隽道:“我当然想过,但我想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把假剑。”

阴谋裹着阴谋,白天宇似乎面对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天地万物,在他目力所极之处,都是阴谋,这个阴谋宏大到涵盖所有,大到盖过真相,大到孕育了阴谋之下的生物,生物在阴谋中滋长,对这生物来说,阴谋已经成为一种真实,陆致隽,就是这生物之一。所以在陆致隽突然想到这一切可能都是假的以后,他的一切自信和信仰,啪啪啪,粉碎到连尘埃都不剩。

白天宇问:“假剑最早在哪露面?”

陆致隽道:“在阆中,是铁扇门的人先拿到的,剑门派的人得到消息,因为阆中是他们的地盘,所以在阆中把剑抢走了。那时我不在蜀地,我得到消息后赶了过去,在我到阆中之前,两帮大战一场,铁扇门留下一个活口带着剑悄悄离开了。”

白天宇道:“后边的我知道了,宋承影杀人夺剑。”之后就演化出陆致隽对付宋承影的事。

陆致隽道:“剑虽然是假的,但肯定是照着真剑打造的,而且是一个对剑极其熟悉的人。”

白天宇觉得陆致隽说的有道理,他不敢加以猜测,事情已经超出他能想象的范围。他道:“你已经想到了什么。”

陆致隽道:“我想说的是,有人拿真剑做文章。”

这是明摆着的事,但细想,又觉得可怕。

陆致隽带着一种过度的神经痴妄的表情说道:“你还不懂吗,说到底,还是真剑的问题。”

白天宇冷道:“精钢剑是绝世宝剑,这样一柄宝剑,本身就会引来很多问题。从我入门到现在,没听过谁提起精钢剑,也没见过。”

陆致隽一直处在一种虚弱的亢奋中,他脆弱的情感也上上下下很不稳定,他的身体在黑暗中应该剧烈动了一下,道:“所以啊,这才奇怪,你不觉得奇怪吗,山庄建好了,所有人都出山了,只有精钢剑没有任何声息!”

白天宇被什么东西压的有些气喘:“什么意思?”

陆致隽道:“那只鬼,不仅操控了我,我敢保证,他已经把手伸到宇文山庄里来了。”

白天宇在心里惊叹一声:没错,那只鬼巨大无形的手,已经伸到宇文山庄里来,而且已经开始作乱了。

他想起吕正,想起萧子仞,想起师娘,还有现在正遭受迫害的李灵,他一直认为这不是偶然,他一直认为,这中间有种神秘关联,陆致隽的话使他明白了,有一只只能看见影子的鬼,在掌控一切。

白天宇似一尊泥塑,自语道:“这到底是只什么样的鬼?”

陆致隽道:“你师娘知道,我断定,她一定知道。”

白天宇道:“可是她死了。”

陆致隽沉默了一下,语气又变得十分平淡,道:“精钢剑,不管表面多复杂,最根本的问题,在于精钢剑。”

对陆致隽来说,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白天宇久久没有回应,他知道了陆致隽为什么来找他了,白天宇震惊之余冷漠地说道:“我跟你说过,即便我是山庄弟子,也没听过任何关于精钢剑的消息,没人提过,我帮不上你。”

陆致隽听白天宇的语气似乎不愿帮忙,立刻紧张说道:“不,只有你能帮我了。”

白天宇见陆致隽变成这副没有骨气的样子,为他感到心酸。白天宇好言说道:“让你失望了。”他不是不愿帮忙,而是真的帮不上。

陆致隽恐慌地说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我死吗?那个人要杀我!他吩咐了漫山遍野的铁扇门人要杀我,他要把所有知道哪怕一丁点真相的人也杀了。”

白天宇突然想到了什么:那李灵知道什么呢?

他几乎确定李灵一定知道什么,之前他便怀疑师娘临终前会有所交代,但问过李灵,李灵说不出实质性的东西,陆致隽这么说,更印证了他的猜测。

李灵的伤势缓慢的恢复着,多数时间李灵沉默寡言,目光呆滞,就是白天宇单独在这的时候也是这副样子,她对白天宇敬而远之,她也几乎不看白天宇的眼睛,尽管她知道白天宇总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一日白天宇在饭后信步走近李灵住所,汪珊从窗户看见他,走出去叫住他,眼中带着疑问,道:“白师弟,灵师妹身上有个伤。”

白天宇不语,近来李灵身上应该添了好几块伤,有他不知道的地方也不稀奇。

汪珊道:“前几日帮她擦洗身体时就看到了,没觉得有什么奇怪,今天才注意到,在她腰后方,也是个新伤,但没听你说过。”

白天宇只知道他所医治的几处伤,腰后的伤不知道。

汪珊见白天宇似乎什么都不知道,这很正常,她说道:“习武练功之人身上有伤很正常,但这个伤横横竖竖,不是普通兵器所伤。”

白天宇眉头微皱,这才开口道:“伤口什么样?”

汪珊道:“伤完全好了,有些模糊,我左看右看,看不大出来。”

说罢,汪珊蹲下身,在地上找到一颗石子,在石板铺成的路上大体画了一下,擦了几次,道:“不太好画,伤说好也没完全好,有点肿,横竖不太好认,大体是这样,能看出什么兵器吗?”汪珊给白天宇画的,更像一幅画。

白天宇左右看看,猜不出有什么兵器会造成这样的伤口,能造成这样伤口的,肯定也不适合做兵器。他想到一种可能,解释道:“我找到灵师姐时她所受的新伤我都知道,这应该是个旧伤,或许是从前跟人交手,被不常见的兵器伤了,伤后又进行缝补,所以造成这种伤口。”

汪珊想了想,觉得有道理,点点头道:“可能是,看来她这段日子过的的确辛苦。”她轻轻叹息一声,就起身返回李灵房间了。

白天宇站起来,低头看着汪珊所画,并且围着这画转了一圈,不知怎的,他觉得有必要问一问李灵,弄清楚这伤口怎么来的。

入夜后他又来到李灵门前,敲门,说了一句“是我”之后就直接推门进来,李灵被突然闯入的白天宇弄的手足无措,一下僵在原地。白天宇察觉到她的尴尬,歉然道:“打扰了。”

现在李灵面对白天宇时总是很不自然,她低头,不说话。

白天宇走近李灵,低声说道:“我来看看你的伤。”

李灵紧张地说道:“已经好了。”

白天宇道:“不是那个伤。”说完,他向一个烛台走去,端起一支烛台走回来。

李灵突然又紧张又害怕,现在又变成那个狰狞的白天宇了,她感到一种威胁。她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白天宇见状,他知道李灵已和他产生了分歧,但她的沉默寡言让他猜不透她的心思,他也没有精力去猜。他平静地解释道:“珊师姐说你腰上有一个奇怪的伤,给我看一下。”

在李灵听来,白天宇这样命令式的口吻让她内心产生抵触,不过这抵触完全无用,她知道她根本拒绝不了。她不说,不动,目光低垂,意志消沉的样子。

白天宇得不到李灵的反应,径直走到李灵身后,轻声道:“灵师姐,得罪了。”

他弯着腰,轻轻掀起李灵薄纱罩衫,果然在她左腰处见到一个粉红的伤疤,他把烛火凑近,左右看看,和汪珊给他画的差不多,他换了各种角度看了又看,的确是不同寻常的伤,不是磕碰,不是刀剑伤,小小一块,似乎也不像他白天所说的缝补后的伤,大小如同四五岁孩童的手掌心,有横有竖,他越来越觉得这个伤疤很蹊跷,因为这很像一个字。他看的入神了,抬起手轻轻触碰伤疤,李灵的身体开始颤抖,白天宇才想到他面对的是一个女子的身体。他轻轻说道:“冒犯了——你知道这个伤怎么来的吗?”

李灵依然沉默,过了一会儿,白天宇终于听到她的抽泣声,身体颤抖的更厉害。

白天宇心情更加沉重,他放下她的薄纱衣衫站起来,看着侧身对他的李灵那张满是泪水的脸颊,突然意识到他似乎伤到了姑娘家的羞耻心,是他大意了,他只想到查找真相,忽略了她的心理。他无奈解释道:“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个伤怎么来的?”

李灵摇头。

白天宇不信,这样一个伤不可能没有察觉,也许他该换个方式问。

他转到李灵正对面,一只手托起李灵的脸,看着她饱含泪水的眼睛,突然心软了。他淡淡说道:“不要忘记在庄外我跟你说过的话,你要相信,我在保护你。”

这时,李灵才敢正视白天宇,她抬起眼睛战战兢兢地看他,发现她面前的不是那个让她害怕的白天宇,而是那个一贯温文尔雅的君子,她的目光里生出一丝暖意。她这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感到害怕,她像一尊泥像,被一滩水化成泥水,白天宇重新给她塑了形,如今,白天宇就是组成她身体的那汪水,一旦她对白天宇产生了动摇,她的泥像,也会跟着崩塌,现在,那个让她深信不疑的白天宇又回来了。

白天宇不知道李灵复杂的心理,他说道:“现在是非常时刻,你该有心理准备,有任何不寻常的事情,也都在情理之中。”

虽然白天宇没有回答李灵的疑问,但他的语气已悄然解决了李灵心中的疙瘩,此刻李灵终于卸下了包袱,眼神活泛了。

白天宇道:“仔细想想,伤哪来的?”

李灵转转眼珠,抹了泪,眼神由一片茫然变集中,道:“我也不知道这个伤是怎么回事,”她突然眼睛一亮,“我好像有印象,师娘在临死前,我抱着她,后边觉得疼——除了这个,我不知道伤怎么来的。”

白天宇已经明白了,这也是他渴求已久的。

白天宇不知道是怎么回到自己房间里去的,完全回忆不起来怎么和李灵告别的,自己走了那些路,待他恍然清醒的时候,他已经待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两手撑在桌子上,不知在干嘛。

他坐在桌前,看着干涸的墨盒,他卷起袖子开始研墨,研好墨,挑起一支笔,画下了李灵的伤,他脑中灵光一闪,这不就是一个“宇”字吗?

他的手开始颤抖,笔尖的墨水滴下,滴在那个字上,把那个子洇染成一团模糊,他又激动又感动,想到在山上那间屋子,陆致隽杀师娘的那间屋子,他在地上发现的一根簪子,他仿佛看见师娘在最后时刻,凭感觉画在李灵身上刻下这个字,而当时的李灵在痛哭,她觉得疼,但比起害死师娘的痛苦,这点疼轻微的自动忽略了。所以师娘的确对李灵有交代而李灵全然不知,一切解不开的谜,都在李灵的这个伤里。

白天宇抬起头,桌上的烛火融化了他眼中的一切,他看见了一团火,火中映着师娘的脸,白天宇看着师娘在火中燃烧,他在心里说:师娘,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我知道你不会什么不交代就走的,你到底还想交代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