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原的脚刚踏上安定桥，乌云就慢慢地从夜空中散开，瞳月的光芒开始洒向永乐都。
“咦……”姬原抬起头来，望着那绯红的月光，有些诧异。
“道，道，道宗大人，怎么了？”祝白见他面色异样，也抬头望天，被那月芒晃得双眼紧眨。他自乡下而来，自然不知道这六年来每逢十五永乐都就被乌云笼罩的奇怪天象。
“云遮月，黑挡白。
光转暗，浓变淡。
羽云塔上琉璃瓦，咕噜咕噜掉下来。
羽云塔上羽衣人，哗啦哗啦摔下来。”
这首民谣，在永乐都黄口小儿嘴里传唱了好久。
姬牧星就是六年前的那晚失踪的。羽逆被漫天箭雨射落，砸坏了永乐都七十八所民宅，文庙的偏殿，众乐坊的三家酒楼，牛市前街的修真庙……青卫府隔壁的崇济寺，被三具羽逆尸身砸坏了东西厢房，其中一具还砸死了在正殿里打坐的住持僧。
那个夜晚，姬原永远忘不掉。
“云开雾散，瞳月出来了。”姬原淡定地指了指天空，“今夜热闹了。你以后别叫我道宗大人！”
“那叫您什么为好？”
“嗯……”姬原沉吟了一下，“你今年贵庚？”
“二十有三。”
“妖~~~你是我哥啊！我滴个乖乖~~~”姬原那青卫小侯爷的轻浮劲儿又回到了脸上，“这还不好办了诶，要不我叫您哥得了！”
“使不得，叫不得！”祝白慌张起来。
“哈哈哈哈哈，得了，咱也别掰扯这个了，你就干脆叫我小侯爷吧。”
祝白点点头，一个箭步冲到安定桥上，转身对姬原一揖到底，干脆地叫了一声：“小侯爷！”
姬原伸伸手，装腔作势地答：“免礼。”
二人哈哈笑了起来。
表面上看起来，祝白膀大腰圆，实际上长得却倒像姬原的弟弟一般，加上他那副谦恭有礼的模样，两人年纪似乎不相上下。而姬原这才发现，从客栈到这安定桥，看似不太远，他俩却走了有大半个时辰。居然还聊了那么多……姬原心想，我对他，真还没有防备之心呢。
“小侯爷，有船。”祝白站在桥栏边，往东一指，只见一条声色船，无声无息地驶了过来，慢慢靠在了桥下北岸边。瞳月照耀下掌橹的艄公一身黑衣，蒙面立在船尾，
果然来者不善。
蒙面艄公望着桥上，却见到两个身影笼罩在月光之下，一个颀长，一个高大。青卫小侯爷出了名的傻大胆，仙宁公主料定了姬原会单刀赴会，未曾想这个怂包还带来了帮手。那蒙面艄公正是文一山，他倒不在乎姬原身边有几个人，有几个杀几个……
蒙面艄公出声道：“桥上可是青卫门小侯爷姬原？”
姬原答道：“正是在下。”
“请问你身边何人？”
“我家打杂跑腿的佣人”，姬原噌一下翻身坐到了桥栏之上，“你，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这桥上的人是我？你是我那表妹的人么？”
还真是。仙宁公主连这句话都算到了，蒙面艄公心想。那颜不语的原话是：“他必定会问你是不是我的人，你也别理他，反正就得把他给我弄到那天牢里去！”“遵命！”只要领命就执行到底，不问因由无论对错，对主子唯命是从，是文一山得到赏识的优点。至于这青卫门高贵的小侯爷为何会被长公主生拉硬拽地跳进这个坑里，文一山一点也不想知道。
“我是你父亲所派，特来接你去见他的。桥上说话不方便，请你移步舟中，借一步说话吧。”
颜不语是为父亲带信而来？快饶了我吧……这么漏洞百出的谎也编得出来，仙宁公主，你若不嫁，我就不娶得了，你闹这一出有意思吗。姬原心想，这表妹可还真是没长大，也不知道自己那舅舅怎么想的，敢把那金吾卫交给她执掌，国家大事还常常和她商量。这大晟国儿戏如此，可不是什么吉兆啊。
想到这里，姬原大声吆喝道：“你也别蒙面了！我怕你就是金吾卫的人吧，今儿晚上就是为了我那表妹不愿嫁我，挖个坑来埋我的吧！小爷就是不下去，不下去，也不见我那劳什子老爹，哪怕真有这么个爹，我也不见！小爷我这就打道回府，你让我那表妹死了这条心，小爷我非她不娶，她非我不能嫁！”姬原这一番大叫，把自己倒整得眉飞色舞兴奋了起来。
祝白此时在身后用只有姬原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小侯爷，百丈之外，还有一船，船上立了两人。”
姬原定睛一看，却瞧不太仔细，那百丈之外，影影绰绰却似有一艘声色船，但是不是有两个人，看不清楚。
这当儿，蒙面艄公却没说话，只把后舱门一开，从里面拽出两个被紧紧绑住的人来。“你若不下来，这二人就没命了！”
姬原将目光收回，转向桥下船上。那被绑的二人在月光下看得清清楚楚，正是檀香和福蜩记丝衣铺的老板娘汶子。二人被绑得结结实实，嘴上也塞了堵嘴布，在蒙面艄公脚下挣扎，却被蒙面艄公啪啪两脚踢得晕了过去。
“檀香！”乍见檀香，姬原差点就一头从桥上跳了下去。祝白在身后不经意地拽了一下他的腰带，乱了分寸的小侯爷才从桥栏上翻回桥面。
“别动！蒙面的！小爷我这就下来！”姬原急忙往桥北台阶处跑去。
“打杂那个给我站住！”蒙面艄公此时已拔出双刀，刀尖指向檀香和汶子。
姬原回手一摆，“你止步！”祝白硕大的身影说停就停，呆立在了桥边台阶上。他，真能感受到姬原的心里有多焦急。
姬原三步并做两步跃下桥去，跳到船头，纵身扑向前舱门之时。文一山已经手起刀落，将檀香和汶子砍死。可怜那仑奴檀香，临死前还挣扎拼命望向姬原，当刀刃抹进她的脖子时，她刚把堵嘴布奋力吐了出来，口中一声小侯爷还未喊出来，身体已被踢进了紫金河。福蜩记丝衣铺的老板娘汶子，也一同成了刀下冤魂，坠入河里。
姬原见此惨状，急火攻心，尽力拉开前舱门，扑向船尾，在那舱中却被巨大一物绊倒在地｡他未及回头看，爬起来就冲出了后舱门。船身被一股怪力前推，蒙面艄公已没了踪影，那檀香和汶子的尸身旋入了紫金河，那紫色衣袂混着血色消失在水里。姬原哭得撕心裂肺，再次跃起想跳入河里，却被人从背后抱住摔倒在舱底，头上吃了重重的一记捶击。他耳听得有人说：“青卫侯竟然杀了司天监监正庄亦秦！”，一袭金吾卫的棉甲和被人攥在手里的刀把在他眼前晃动。随后一只官靴飞踢过来，姬原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绊倒姬原的，是大晟朝司天监监正庄亦秦那具重达两百来斤的尸体。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安定桥上，祝白来不及冲下桥去就被数十名金吾卫包围起来了。他拔出炎上宝剑，奋力而战，可是平生练剑，这却是他第一次与人交手，数十把刀招呼过来，令从来没有战斗经验的祝白疲于招架。好在那炎上宝剑燃起刃焰，金吾卫高手们却近身不得，一番恶斗，数名金吾卫被灼伤。祝白一心想冲到桥下，金吾卫死死将他逼到了桥栏边。此时，桥南响起了一阵马蹄的哒哒声，围住祝白的金吾卫们忽然纷纷闪开，只见一匹高头大马狂奔而来冲向祝白，那驾马之人正是金吾卫巡夜班头丁五。眼见马势汹涌就要撞到自己，祝白挥剑横扫，那剑风带着火焰惊得那马骤停跃起奋蹄狂踢，祝白来不及回劈，马蹄已啪啪落到他胸口，将他踢下桥去。庞大的身躯砸向水面时，祝白的右手还紧紧攥着炎上宝剑，木鞘插在腰间。轰然一声巨响，他和檀香、汶子一样，沉向了紫金河十丈之底。
水克火。
百丈之外，声色船头，中年男人转动着手上的翡翠戒指，看着安定桥上的这一幕幕。羽林卫虎贲郎将钟羽站在他身后。
绛红色的瞳月挂在天上，像是月狼浑圆的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