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都的深秋,寒意已开始阵阵袭来,天空却是湛蓝一片。
迎宾驿后没多远,羽云塔的残垣断壁颓墙败瓦早已淹没在大片大片的荒草中。当年的羽云塔下,曾是永乐都民众踏青游玩的好地方,然而现在早就没人敢来了。大晟布置了兵丁巡逻防控,不过此处白天夜晚都瘆人得很,那巡逻兵丁每日有一搭没一搭地并不那么严厉。要想去那荒郊野外探探羽云塔的故迹,给点青银就行。要说这永乐都,也还真有这么一些傻大胆总想去找点乐子甚至翻拣点宝贝,可惜那羽云塔灰飞烟灭后,羽林卫早已把能收走的都收走了,曾经傲绝东陆的羽云塔,除了几根烧烂椽子破琉璃瓦,啥也没有。
这日午后,日光稍长,迎宾驿后约半里地,过一道桥再走数十丈,比人还高的荒草丛中,正是于一泳夫妇埋骨之处。于家爷俩从迎宾驿镇上买来了香火纸烛,还有一瓶龙牙郡产的金葡好酒,前来祭奠亡人。于鹿儿的那小狗屁颠屁颠跑在二人前头。那桥上有两个持短枪的哨丁,其中一个还挎着把短刀,看样子高另外一个半级的小哨官见到二人行来,单手拧枪一指,喝道:“此处禁入,来者速返!”于闻欢脸上堆着笑容,从怀中掏出一块金吾卫令牌和五两青银递了过去,“我乃金吾卫下有司文书,因家有故人埋骨于前,今日正是忌日,前去扫墓,还望哨官行个方便。”那哨官瞄了一眼令牌,接过青银,也笑了起来:“您请,天黑前回来就行。”于闻欢抱拳点头,收了那块假令牌,和于鹿儿径自而去。
清理完坟前杂草,摆上香烛,夕阳已挂在了西边。那墓碑上,只孤零零地写着于氏夫妇的名讳。祭奠完亡人后,于鹿儿开口问:“爷爷,此处并无星纹……”
那晚,北湖码头石碑山上,老人的话言犹在耳。是的,师尊。
爷爷点了点头,“星纹确实不在此处”,他转头望向羽云塔方向,“在那里……你父母……也在那里……”
冻星结命。
云雨露,于鹿儿。在羽云塔上跌坠下去,生死交关的那一时刻,当弩箭射入云雨露的后背之时,星墙将她们二人,还有雷音子纳入玉乐运河之底。
“冻星结命”。那声音,是于闻欢师父的声音。
青卫门上一代道宗,姬语冰。
是姬语冰改变了一切。
将死去前的一瞬,云雨露的魂魄、肉体,一切有形无形的存在,都与濒死的于鹿儿合二为一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她们二人,被同锁在于鹿儿的身体里,双双保全了性命,然而,于鹿儿却再也无法长大成人。
但她是天羽女。不,她们,是天羽女。天羽女有天羽女的使命,必须去完成。
记忆复活后,于鹿儿的脑海里,就能和云雨露对话了,仍是那种缥缈虚幻若有若无的声音。一度失去飞翔能力的雷音子,在于鹿儿身边也能再度离地数尺,慢慢飘起。
作为肉身的云雨露,却不复存在。
倘若永远如此,那天羽女只能被困囿于于鹿儿的身体,以一个小女孩儿身份一直生活下去。
晟建王在羽云塔之变后,令人厚葬了于一泳夫妇。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于闻欢被传往厌胜监,晟建王的旨意由厌胜监监正传达:青卫门退位水宗传人于闻欢,任命为祛星师,归厌胜监统辖。
他的职责,却是洗去所有被发现的星纹。
而冻星结命需要巨大的星屑能量,正要靠祛星才能维持于鹿儿的生命。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或者这是师父的安排?自那晚后,师父再次消失不见。无人能解释,羽云塔坍塌的那一晚最后一刻发生了什么。只有他和雷音子知道真相。
姬语冰用星震阻住了世人那一刹的记忆。
正是这样,才保住了天羽女的性命。
然而他为何突然出现,又是为何瞬移消失,于闻欢也无法解释。当年与景王闹翻后,姬语冰便是这样湮灭于世间的。这些年,于闻欢和雷音子,一直在苦苦寻找姬语冰。那青卫门风影组的任仙迹,也就是雷音子的师父、于闻欢的师妹,也在东陆奔波,只不过,她寻的不单是姬语冰,还有另一个青卫门道宗传人,姬牧星。
未曾想,在那北湖码头温油屋,师父竟然找上了他们。也未曾想,师父竟然告诉了他一个惊天的秘密。师妹任仙迹手下的风影者,在那淮湖渡船中,也与他们接上了头。一切的事情,似乎都将走向一个节点。
还有冻星结命解禁之术。今夜,就是天羽女化茧成蝶,于鹿儿和云雨露重生的时候了。
墓前的香烛还在燃烧,爷孙二人和那小狗却已遁入荒草丛中。两里路地,因残砖碎瓦堆积,和树木杂草阻拦,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羽云塔,当于鹿儿拨开草丛时,眼前的一切让她无比震撼。羽云塔的基座足足有二十丈高,仍然巍立,塔基上的雕刻栩栩如生,那是出云国与大晟交好时,由出云国技艺高超的雕匠制作的六方形石壁。上面雕刻着大晟和出云两国的各种神话传说。据称,当年为从出云国运此石壁过海而来,出动了万名羽族飞天行者,在瞳月月圆之夜,万人身套纤绳齐力起飞拉动装了石壁的大船,竟然一夜之间就将石壁送到了大晟溟海之滨。
何其壮观。
可惜建于塔基之上的雕梁画栋凌霄宝殿,宛如黄粱一梦。没了。什么都没了。
只有祝歌行和云端夫妇的遗骸,还埋在那废墟里面。这里,就是云雨露父母的坟墓。
“鹿儿……”于鹿儿耳畔响起云姐姐的声音。
“云姐姐你说。”
“好生心痛。”
于鹿儿的双眼此时已噙满泪水,“云姐姐,我也好生心痛。”她用心声回答。
这二人的交感,竟是双倍的,所以痛苦,同样翻倍。
奇怪的是,羽云塔塔基周边五十丈内却寸草不生,满地烟熏火燎的痕迹尚在。此时天已落黑,晚风微吹,树叶沙沙作响,天空乌云密布,为羽云塔这遗迹平添了几分诡异。爷爷牵起于鹿儿的手,往那塔基走去。迈出不到数步,小狗安宁突然转头汪汪大叫,全身狗毛倒竖,嘴里发出呃儿呃儿的威胁声。于闻欢急忙止步,身后传来一阵悉悉率率的声音,他回身将于鹿儿挡在身后。
只见那草丛中冒出一个大头来,却是那桥头的哨官。
“我就说你这二人可疑吧,你们去给人扫墓,却怎么往这禁区里闯啊?”话毕,他突然从身后拽出一面小锣,边敲边扯开嗓子大叫:“人在这儿呢!人在这儿呢!”
与此同时,只见那四周草丛中有人声回应,一会儿功夫,两人身着金吾卫棉甲,打那荒草丛中钻了出来。
为首的那名金吾卫浓眉大眼,拔刀在手,大喝道:“尔等何人,敢假冒金吾卫擅闯禁区!”
于闻欢手无寸铁,心里暗想,一时大意失察,竟被这哨卒给卖了。但他却不动声色,仍是一脸笑意迎上前去,先抱拳行礼,接着道:“厌胜监祛星师于闻欢,今日携孙女前往吾子于一泳处扫墓,然而事毕却见这塔边方向似有星纹闪烁,遂自作主张前来查看。”
那为首的金吾卫见他不卑不亢,话里却有厌胜监名头,态度勉强收敛了一点儿。
“那于一泳之墓,吾等倒是知晓,青卫门门人,羽云塔之变为羽逆所害,获御准葬在此处,原来你是他家人?那想必也是青卫门里被贬谪之身咯?如今身为厌胜监的人,为何却拿着金吾卫令牌?”
于闻欢坦然一笑,打怀里掏出那块令牌递了过去,“不瞒您说,令牌确是假的,出外公干太久,今年错过了吾子忌日,思子心切,未及时间前往有司办手续,出此下策情非得已。我服罪,大人把我带回治罪即可。还请放过我孙女,不知者不罪,还麻烦大人替我送她回清平坊家中,拜托拜托。”
他这一番话,倒让那名金吾卫不知如何是好,“假造令牌罪有多重你知道吗?”
“知道……”
话音未了,那小狗忽然狂叫起来,那金吾卫低头之际,于闻欢盯着他背后大叫了一声,“师妹,不可!”
一抹鲜血已溅在脸上。一道黑影不知何时欺身,只一下就结果了那金吾卫。
于闻欢一转头,原来环伺身后的那哨官和另一名金吾卫也已命归黄泉。雷音子飘在二人身后,正抖掉手中一把短刀上的鲜血。
那黑影埋首一拜,“师兄,我回来了。”
来人正是青卫门风影组组头,任仙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