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万马雪山上又再响起怪异的声音,动静之大,乌嘎城里年纪最大的老人家是县丞多喜,他九十余岁的有生之年也闻所未闻。
老格朗夜半睡在哨塔上,喝了点酒后正在梦乡遨游,愣是被那些个怪声刺耳给闹醒了。“这些个妖物,影子都见不着,嗓门儿还他妈的这么大!”老格朗一边嘟囔一边爬起来套上皮袍靴子,抓起骨号冲上塔顶。揉干净眼屎,极目远眺,只见那雪山方向的半空里,竟然有七彩斑斓的光束闪耀。那光束中有一大一小两束光芒分外耀眼,大的一束闪着琥珀金光,腾跃挪移,阻挡着其他光线靠近;小的一束散发着镜面般的银光,依附着那束金光,竟似在躲避其他各色光芒攻击般不断弯曲变幻。那怪声伴着光芒如泣如诉呜呜咽咽地响着响着,慢慢好像还有了自己的节奏般,如一首从未听过的歌曲。
有点好听呢,老格朗心想。心神恍惚间,扭头看到刚刚从塔下冲上来的四名乌嘎,居然随着那韵律和光芒摇头晃脑扭了起来……不好!老格朗暗叫一声,努力稳住心神,却发现自己也在舞动四肢,扭腰摆胯。手中的骨号早已掉在地上,想伸手去捡,但双手都不听使唤。这是他妈的咋回事儿!莫非是晚上酒喝太多?明明就只喝了一酒囊,不到自己平时酒量的五分之一啊。老格朗五十五年的人生中,有四十年的乌嘎生涯了,要说在这雪山下海子旁乌嘎城里城外,什么怪力乱神的事儿没见过,交代在自己手上的人命也有好几条,可他走夜路从来不怕撞鬼。但这一次,实在太怪异,他觉得大脑里莫名地有种愉悦感,再看看其他几个乌嘎兴高采烈的样子,心里不禁泛起阵阵恐惧。这是老格朗一生中第一次产生无力感,他的脑子里只有那把骨号……可是,吹响了骨号有什么用呢,妖物如果下山了,片刻功夫就能杀到。乌嘎城的人都能逃哦?还是高昌城能发兵来救?老格朗想到这里,忽然觉得一切都是徒劳,死亡要来得这么突然,自己的乌嘎生涯是为啥?
为的就是吹响骨号。
老格朗的脑子里只想想抓住那把骨号,然而手舞足蹈的他,连想躺下都办不到。但那意识一直不屈,我要吹响它,我要吹响它……我还要点燃烽燧,我要点燃烽燧……
整个乌嘎城都在颤抖。人们躺在被窝里捂住耳朵,止不住身体随着那怪声怪调扭动。有人在一开始就冲出家门看热闹,现在倒在乌嘎街头的泥泞里滚来滚去。每个人都张大嘴,但发不出一丝声音……
大强巴家在城北五里路尽头,这天值完日更,早早就回家和老婆炕头搂着睡了。迷糊中,肩膀仿似梦见被那雪山上的妖物咬了一口般吃疼,把大强巴生生痛醒了,一睁眼,他老婆硕大的脸盘凑在眼前。“你还要啊?”啪!大强巴话音刚落就挨了一记耳光。“要你的大头鬼哟!你听听外面这动静!吓死个人啦!是不是妖物下山了!”
听见妖物二字,大强巴瞬间就坐了起来,那山上传来的怪声瘆人,从来没有这么让他感到恐惧。出于本能,他一翻身伸手就去抓他平常放在床边的那把大骨号,在黑暗中放到嘴边“呜~~~呜~~~”吹将起来。也不顾光着身子,就冲到院子里,朝着乌嘎城方向拼命报警。
呜~~呜呜~~呜呜呜~~~
老格朗正和那奇怪的旋律还有自己不听使唤的身躯挣扎对抗时,听到了一阵阵连续的骨号声。
大强巴的本能救了他。
呜呜声如一只手臂般穿过老格朗的耳膜,拉住他的手腕伸向地上的骨号。
呜~~呜呜~~呜呜呜~~~
大强巴在自家墙头听到了乌嘎城方向传来的回应,才反应过来自己没穿衣服。那城北哨塔上,老格朗竭尽全力吹响了手中的骨号。大强巴奔回屋内,赶紧穿上了皮袍靴子,奔向雀圈,跳上鸟背,飞也似的往哨塔奔去。剩下他老婆在黑暗中战战兢兢穿好衣服点燃酥油灯,把隔壁屋的小强巴抱到怀里才开始哭骂:“这挨千刀的,妖物要是下山来,第一个就把咱们娘俩给吃了!把我们吃了可怎么办啊!”
老格朗的号声唤醒了几个沉醉于手舞足蹈中的乌嘎,一脸迷茫的他们,慢慢从那旋律中解脱出来,找到骨号跟着老格朗一起吹了起来。老格朗此时已经神清志明,他扑向塔顶那只巨大的号角,鼓起腮帮子,再次吹了起来,一股沉重的气流催逼着号管,发出巨大的嗡嗡声。
嗡~~嗡嗡~~嗡嗡嗡~~~
呜~~呜呜~~呜呜呜~~~
号声此起彼伏,万马雪山上那数道光束也渐渐开始黯淡,那怪声在骨号的鸣响里越来越轻,越来越淡。大强巴的坐骑狂奔到了哨塔下,当他连扑带爬冲上塔顶时,那玄天之上突然亮起一道巨大的闪电,伴随着一声响雷,把乌嘎们全吓得趴到了地板上。天空随及开始下起了瓢泼大雨,电闪雷鸣中,老格朗慢慢爬了起来……
那雪山上,一切归于沉寂。
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的沉寂。
只有雨声唰唰,众乌嘎沉默无语,脸色苍白,面面相觑。
“你们立功了!你们立功了!”
老格朗听到有人在身后喃喃低语,扭头看到老迈的乌嘎县丞多喜,在两个下人的搀扶下,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塔顶。
“我要给高昌城请赏,你们立了大功!你们的号声镇住了妖物!”白发苍苍的县丞多喜,此时也被雨水淋得湿透,不知道是太冻还是太激动,全身都在瑟瑟发抖。
老格朗发现,此时塔顶上每个人都在发抖。
包括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