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湖南路,永州。
唐时柳宗元曾作《永州八记》,其中一记,名为《小石潭记》。
“潇湘大地,十里寒潭”,这秦升秦老剑客,便是在这小石潭畔,隐逸飘然,人们都道秦先生在此隐居,谁也不敢上前打搅。
杜轩寻了几日,终于寻到了一方竹林,“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湘妃竹环绕的,正是一处幽深冷寂的石潭。
杜轩不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在如此地方修炼,剑势必然凌厉幽冷。”
石潭旁,一座竹庐正静静地立着。
竹庐外,一道人影正盘膝打坐。
杜轩悄悄走上前,定神一看,原是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
这一看,竟是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似乎,在应天城见过。
青衣男子和虬髯大汉袭击自己时,便是这名老者出手相救。
所以这一位便是在数十年前便名动天下的天才剑手,“潇湘剑客”,秦升!
杜轩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大礼,“秦老先生,晚辈杜轩。”
那秦升却是没有一点反应,仍然在闭眼打坐。
杜轩又唤了几声,秦升仍是没有一点反应,不闻不问。
杜轩苦笑几声,便双手插袖,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待这老人家打坐完。
从上午站到了傍晚,却仍不见这秦升要醒来。
此时杜轩已是又饿又累,任杜轩练了那少林筋骨功,双腿还是直直发抖,既酸又麻,隐隐有发胀的感觉。
杜轩正要兀自不管躺下休息的时候,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传来耳畔,“嗯,不错,硬是站了一日。”
杜轩打了个激灵,精神为之一振,“拜见秦老先生。”
秦升“唔”了一声,“上一次相见,是在应天城吧?”声音极为平淡,不露喜怒。
“正是。那日相救之恩,晚辈还没来得及道谢。”
“谢不谢都一样的……”秦升站起身,负手而立,“老夫起初愿意护你,是因为老夫与你的父亲,也就是杜渊杜老爷交情不浅,可不想看着老友的儿子就此遇险。”
“但如今,看着你安然无恙,老夫便放心了。”秦升点点头,“你专程前来永州,只为来道谢?”
杜轩深深一个长揖,“老实说,此番前来,便为求师。”
秦升微微笑道:“我就知道。你是杜渊的儿子,你刚出生的时候,我还唤过你几声贤侄,不过你别以为,我就这么轻易收徒。”
“这……”
“这样罢,你先到那潭水里打坐,让潭里的寒水浸浸,我再看看你有没有做我徒弟的资格。”话毕,便缓缓步入那竹庐,合上了门。
杜轩走到潭边,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那潭水,不禁“哇”的叹了一声。
“这石潭,当真是像柳宗元所述一般,‘凄神寒骨,悄怆幽邃’。”又环顾四周,果有凄清之感。
杜轩咬咬牙,“为了报仇,不管了!”便脱下上衣和鞋子,要步入那寒潭。
潭水浸至脚踝时,杜轩的牙关已经在打架了,他是北人,自是见惯了北方的冬天,然而却非湿冷,在这里浸着冰冷的潭水,却是他遇到过的前所未有的冷。
那是一种刺骨的寒。
杜轩横下心来,闭着眼睛,任凭身体已经在剧烈地颤抖,终于是走到潭水里,打坐起来,潭水浸至胸口。杜轩只觉自己要被冷成一块冰雕,体内原本滚热奔腾的血液也宛若要凝固般,心脏也似乎要停滞。这寒意是不可抵御的,这潭水好似长满针刺,扎进皮肤,直彻骨中。
杜轩拼命咬牙,要压制住不断发抖的牙关,他的身子像树桩一样牢牢钉在潭底,杜轩只觉自己的两腿忽然间麻木下来,而背上则是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在这样的寒冷刺激下,杜轩原本冻僵硬的身体竟开始不自觉地发软,差点便一头扎进水里,杜轩大吼一声,又直起了腰板,但只觉自己的筋络、皮肉都要被狠狠地撕裂开一般。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
那一番剧烈的疼痛之后,杜轩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了一番异样,“心意气混元功”在这般刺激下,似乎又有新的活力,在体内流淌过各种穴位和筋脉,骨骼也似乎有了一丝火热,杜轩对于这潭水,开始慢慢适应,而体内的功力也在绵绵增长。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不破不立”。
这时,秦升提着一盏灯出来,捋了捋长长的胡须,“上来吧。”
杜轩神情仍有些恍惚,待得秦升再叫了一声后,这才答应了一下,起身穿衣穿鞋。
“你的底子不错,虽在潭水中运用了内功,但能做到这一步,算是不错。”
“多谢秦老先生夸奖。”杜轩高兴道,心里在暗叹这老人的眼力。
“你是杜渊的儿子,我也不再跟你为难。当年我拜师时,在这潭水里也不过一个时辰。”
杜轩给秦升恭维了几句,却在寻思,眼前的这名顶尖剑手,竟也在这里拜师学艺,却不知其师父又是谁?
“这里地方偏僻,竹庐里有一间柴房,稍作整理后,你今晚被睡在那里罢。明日,我就带你去拜祖师爷,给你教剑。”
杜轩一听秦升肯收自己为徒,大喜,哪里还管什么柴房不柴房,当下立即跪地叩拜:“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为师知你报仇心切,不会耽误你的,希望你能慰告杜渊在天之灵。”
当晚,彻夜难眠,只恨不能立时报仇。
第二日一大早,秦升便领着杜轩,来到竹庐后方的一座小石山前。
这座石山不高,山下有个洞口。
秦升托着一盏烛台,先行进入那山洞,点亮了石壁上老旧的烛灯,显然秦升时常打理这山洞,给烛灯换上新蜡烛。
秦升顺着山洞一直点下去,许久之后才缓缓走出来,“进去。”
杜轩好奇地随着秦升进入山洞,秦升在一旁,注意到了杜轩腰间佩着的长剑,“这是‘秋霜’?”
“正是‘秋霜’,师父。”杜轩忙答道。
“唔。”秦升点点头,“南宫之‘无双’、江之‘秋霜’、熊之‘青圣’、齐之‘沧浪’,天下四大名剑,都乃难得一见之至宝。”
杜轩解下秋霜剑,双手呈上给秦升,“师父请看。”
秦升摆摆手,“你真当为师稀罕这剑吗?”
杜轩吐吐舌头,又收起那剑。
山洞的尽头,是一方大石壁,上面高高地刻着“流云门”三字。
石壁的下方是一张小方木桌,放置着一个灵牌位,上写有“宇文宗信之灵”六个篆字。
秦升凝视着石壁上的“流云门”三个大字许久,才缓缓开口道:“这三个字,便是祖师爷,也就是我师父,纵上石壁以剑所刻。
杜轩惊奇地合不上嘴,这祖师爷,也就是这宇文宗信,居然有如此高深的轻功和内力,可以跃上这高大的石壁并用剑刻字。
只见秦升噗通一下跪地,向那灵位连磕三个头,“师父,徒儿又来看望您了。徒儿为您收下一名徒孙,以传承我流云之学,今日便带了过来让您瞧瞧。”
秦升说完,缓缓站起身,杜轩忙去搀扶。
“来,给祖师爷磕头。”
“祖师爷在上,徒孙给您磕三个响头。徒孙定发奋努力,尽心修炼我门绝技。”
秦升“唔”了一声,又指了指石壁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个小洞,仅有人蹲下的高度。
“那个地方,是我门禁地。”
一听到是“禁地”,杜轩便好奇得打紧,但由于是“禁地”,那一定有什么秘密,杜轩不敢多问,该告诉他的,师父定会告诉他的。
拜见完祖师爷后,秦升便带杜轩走出山洞。
“祖师爷是北人,聪勇过人,自北方关中而来,慧读经典,精研道家。我门驭剑为主,剑法称《流云剑法》,内功乃道家内功,练气为主。”
“为师会先教你基本功,也就是内功。”
杜轩听得十分认真。
“你虽已练习佛家‘心意气混元功’,但主修的是筋骨,与我道家主修练气并无冲突。反而,有了这基础,你可修炼得更为顺利,两者相辅相成。待你将内功练至大成,在这潭水里泡上一日都不是难事。”
“为师以内功催动本门剑法,你先仔细观摩一遍。”
秦升也是教得十分认真,只见他抽剑出鞘,身体微蹲,右脚向右前方划了一道圆弧,回到原位,左脚也跟着向左前方划了一道圆弧,回归原位。
秦升深吸一口气,“流云门剑法,起手式,‘正反论道’。”
“第二式,‘微雨燕飞’!”
“第三式,‘一蓑烟雨’!”
……
“第二十六式,‘寒江独钓’!”
“第二十七式,‘奈何花落’!”
“收剑式,‘野老罢争’!”
《流云剑法》,连上起手式和收剑式,仅仅只有二十八式。
杜轩单听这一式式剑招的名字,便觉着剑法充盈着浓浓的道家思辨意味和飘逸若仙、超脱于世俗凡尘之外的隐士之感。
山中无俗事,年复一年,人也成烂柯人。
修炼这门内功和练习剑法,杜轩用了一年多的时间。
在秦升的严厉指导下,杜轩的剑法有了飞速的进步,如今的杜轩看起来,更为之成熟,眉间透出几分坚毅。
这一日,秦升把杜轩叫到跟前。
“徒儿啊,这一年多时间里,你有了很大的精进。为师数十年来,一直独身一人,然我乃湘地秦家之独子,家传有秦家剑法,不忍此剑法流失于世,为师视你为子,风雨酷暑,你都为我上山砍柴,下溪摸鱼。再加上二百年前,错综复杂,秦家便亏欠过杜家。为师垂垂老矣,现在决定将家传之剑法授予你。授完这剑法后,为师平生之所学便全数教毕。”
杜轩心里也明白,随秦升隐居的这一年多来,虽说极为辛苦,但秦升确实教与他不少东西,让他收获良多,秦升视自己为子,他也不自觉地视秦升为父,杜轩卖力地学,秦升也倾囊相授,这就是一份师徒情。
“多谢师父教导之恩,徒儿终生都难以为报。”
“你传承为师这孤家寡人的本领,使其继续传于世间,便是对为师最大的报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