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珍藏版

第102章 半掩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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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另一边,绯绡与妖怪少年斗得正酣。两人爪来刀往,杀得罡风漫天,一时之间竟分不出胜负。

“你快快回去吧,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激战中,绯绡冷冷地说。

“我回不回去,干你何事?”少年阴笑道,手上加力,一下狠似一下,长长的指甲在黑夜里泛着幽蓝的光。

却见绯绡一个转身,落到离他一丈多远的地方,“我刚刚从那茅屋中出来……”

“那又怎样?”

“里面供奉了很多古代的土俑。”

“这屋子早就失修,以前就是用来祭神的。”少年貌似平静地说,脸却越发苍白。

绯绡却摇头轻笑,“怕不是祭神那么简单,很久以前,死了主人都要家人陪葬,后来就以人形的土俑代替。这屋子,怕就是建了存放废弃的土俑。”

王子进听了这二人的对答,更加不明就里,只觉得暗夜中,那茅屋越发恐怖阴森。

却听绯绡继续道:“但土俑五脏中空,慢慢被有灵气的东西侵占,只要有人叫它们的名字,就会有可怕的东西走出来。”

“哈哈哈。”宋文俊似乎听了一个很好玩的笑话,“这与我又有何干?我会是那些灰扑扑的东西吗?”

“不,你不是……”绯绡眸如寒星,顿了一顿道,“我在里面又发现了一具婴儿的骸骨,福儿,就是你吧!”

话一出口,抱着宋文奇痛哭的舅父,哭声戛然而止,一双满含泪水的眼瞪着绯绡,像是看到了可怕的鬼怪。

而少年也不再狰狞可怖,他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往事,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不错,我就是福儿,因为没有长大,所以只有乳名。”说罢,连声音都变得哽咽,“哪家的孩子不想长大?我却连名字都没有就死了。”

一时间只有微风送爽,昆虫轻鸣,风里送来宋文奇疯癫的歌声:“半掩门啊,门半掩……”

宛如诅咒般,在夜色中扩散。

可是早夭的孩子很多,并未见哪个变成妖怪啊?王子进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其中环节。

却见宋文俊仰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道:“我确实是这家的二公子,不过生下来不到半年就夭折了。早夭的孩子不能有坟墓的,应该草草埋了……”说罢,他突然恶狠狠地望向舅父,“可是父亲你,为什么把我放在那供奉土俑的茅屋中呢?”

“因为我舍不得把你扔在荒郊野外,况且你娘因为你的死伤心过度,不久也离开了人世。”舅父擦拭着眼角的泪水,“我实在是想念你们,才这样做的……”

王子进只觉脊背上蹿出寒意,他想到昨晚请他们过来的春桃。她口口声声说奉夫人之命,可自己的舅母,竟然早就死了!

“不知为什么,我在那茅屋中一直有意识,竟然在那狭窄的空间里慢慢长大,不能走出去,只能透过门缝观望着这个世界。”他愤怨地瞪视着疯癫的宋文奇,“凭什么他就能潇洒地生活?养花种草,不学无术,我就要被困在方寸中,既不能超升,也不能像人一样生存?”

“是我的错,我也不知道这茅屋有诸多古怪。”

“哼!”少年冷笑着说,“你若当真不知,为什么在大哥屡次不中时,跑到门外叫我的名字?将我从这门中释放的不就是你吗?”

舅父的脸色刹那间变成了失血的青白,他结结巴巴地答道:“我、我是发觉里面有人,而且长得像你娘,所以就去叫你的乳名试试……”

“哼,当时你可真开心,是因为有人接替兄长读书了吧?我目不识丁,可你即便让大儿子疯了也无所谓,只要有人金榜题名,光耀门楣就好。”少年却尖刻地拆穿了他的谎言。

王子进这才明白,一生从商的舅父,居然对功名有着强烈的渴望,费尽心思也想要家中出个状元。

见大儿子不学无术,竟把主意打到了妖化的小儿子身上。

“我错了,文俊……”舅父又恸哭起来,“你回到门里吧,这样你哥哥的疯病就会好,他读不读书我不会再管,我也不想再追求那些虚名了……”

“想让我出来就让我出来,想让我回去就回去吗?”宋文俊纵身一跃,长臂如爪,直向疯癫的大哥胸前抓去,“我今日就要吃了大哥,彻底地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哇!绯绡!”王子进见月夜中的清俊少年,突然变得如妖似魔,犬齿尖利,散发着森森寒光。

他吓了一跳,不由失声尖叫起来。

但见一条白影凌空而起,宛如流星般轻灵耀眼地划破夜空,正是绯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欺近少年身边,一把抓住了他的长臂。

“又是你来捣乱!”少年愤怒地叫道,被他一阻,只能跌落在地。

“我说过要渡死了的人过河,怎能言而无信?”绯绡眼含笑意,轻佻地回答。

“想让我回去?没有那么容易!”少年并不死心,再次去抓宋文奇。

绯绡长刀一挥就砍向他的手臂,那利爪见了刀锋急忙缩回手去。接着他迎面就是一刀,刀光逼得少年连连后退。

绯绡轻灵曼妙的身姿化为一道白影,在浓黑的背景中快速闪动,攻势一招比一招凌厉。杀气四溢,将草叶残花纷纷卷在了半空中。

不过转瞬间,魔怪般的少年已经被逼到了茅屋的门口,只需再退一步,就可顺利地将他关进去。

“想逼我回去?没那么容易。”他狰狞一笑,身体纵跃到半空中,竟轻轻巧巧地从绯绡的头顶越过,落在了远处。

王子进见状不由暗自叹息,这大好机会稍纵即逝,不知绯绡还要花多少力气,才能再让他接近茅屋。

就在此时,只见夜风中传来咔嚓一声轻响,茅屋的门开了半扇,一张如花芙蓉面,正焦急地望向自己。

她身穿桃红色衣裙,面如敷粉,正是曾连夜请二人捉妖的春桃。

“王公子,快叫我的名字!”春桃急切地说,“只要我出去了,自会助你们。”

王子进见她目光流转,却一直笼罩在疯了的宋文奇身上,情深义重昭然若揭,当下就鼓足勇气道:“春桃,出来!”

此时绯绡和宋文俊的比拼已陷入僵局,他举起长刀,横架在胸前,而宋文俊的利爪离他漂亮的面孔不过寸许。

冷汗自绯绡额上渗出,他美玉般精致无瑕的脸,也变成了铁青色。

王子进知他不擅长力量的比拼,此时已经辛苦至极,不由替他担忧。就在这时,门中飞出两条桃色衣袖,如蛇似蟒,一下就卷住了少年的脖颈。

少年站立不稳,一头摔倒在地,衣袖飞快收缩,将他在草地上拖曳了两丈多远,转眼就到了茅屋的门外。

“浑蛋,凭你也想关住我?”他眼中精光闪烁,就要去撕裂脖颈上的衣袖,然而绯绡一跃而上,一刀便砍向他的面门。

他不得不举手相隔,就是这么一分心,半个身体已经被拖入了门缝之中。

“父亲,救我……”他拼命地朝王子进的舅父伸出手,尖利的犬齿缩回口中,又变成了温文尔雅的少年之姿。

他泪流满面,期盼地望着自己的父亲,甚是可怜。

“舅父,不能去!”中年人身形微动,刚要去帮自己的儿子,王子进却从斜里冲出来,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腰。

“子进,不要阻我,那是我的孩儿啊!”

“舅父,他已经死了,早就死了,如今只是一个狠毒的妖怪而已……”王子进艰难地抱住了挣扎不休的舅父道,“而且文奇不也是你的孩儿?难道要让他一直疯下去?”

他顿时不再挣扎,整个人瘫软地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而少年已经被春桃彻底拽进了门中,在他身影消失的一瞬,还在厉声叫骂:“你不过一个桃树变的妖精,跟我无冤无仇,至于如此两败俱伤?”

却听春桃柔声低语:“大公子养育我十几年,这其中情义,又岂是你能理解?”

茅屋的门啪的一声紧紧关闭,庭院中只剩下绯绡一人,白衣如雪,衣袂当风地站在门外。

王子进放开他的舅父,急切地向他跑去,要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受伤。绯绡手一翻,长刀变作玉笛,随手就将玉笛插在自己身后。

他站在清冷夜风中,如画中人般翩然优美,朝王子进露出了从容的笑。

一个时辰后,天光破晓,王子进将舅父和文奇安顿好,却见绯绡仍站在茅屋门外,朝他招手。

“子进,你去屋中取一样东西给我。”

“啊?”他听了大惊失色,“里面不是有古怪吗,怎么还要我进去?”

“如今天色已亮,而且你是人,不会被这屋子的咒术禁锢,尽可放心。”绯绡眯着眼睛,望着金红色的晨晖道。

“好吧,那要我取什么?”事已至此,王子进只能耷拉着脑袋答应。

“是一只用锦缎包裹的木匣。”绯绡伸出玉手,比量了一下匣子的大小。

王子进只能硬着头皮拉开门,走进了茅屋中。

只见屋里尽是灰土,木架上累累摆放了上百个陶土人偶,做工粗陋,似乎有很久的历史了。

他找了许久,方在屋子的角落里找到了绯绡所说的木匣,暗红色绸缎因年代久远,已经如败絮一般,碎成一条一条。

红绸上面绣了一个白胖的桃子,圆润可爱,他才终于认出,这是一个婴儿的肚兜,估计这孩子生时定然得到了父母的万般宠爱。

他拿起木匣,准备离开,却忍不住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古怪的房间。

只见一排排的人偶,整齐地站在木架上,五官扁平,四肢短小,似乎面带悲哀。

是不是这每一个人偶上面都寄托着灵魂呢?只等到漆黑的夜晚,让门外的人呼唤他们的名字?

他不敢再想,慌忙出去,却见绯绡正长身玉立,微笑着站在门外等他。

他接过王子进手中的木匣,轻声道:“让宋家人将这孩子供奉了吧,请个和尚为他念念经,宋文奇自会痊愈。”他说罢揭开了木匣,露出一具蜷缩着的婴儿的骸骨。

王子进见那婴儿的模样,心中不由难过,想那少年满脸凄容,又何尝不是可怜的?

两人料理好一切,走出了宋文奇居住的院落,王子进却频频回头,好奇地问道:“绯绡,那些人偶怎么办?会不会再被灵体寄生?”

“待会儿嘱咐宋家人将人偶用稻草填满即可。”绯绡唇边含笑地回答。

“这么简单?”

“任何空虚的存在都容易被入侵,不仅是有形的土俑,连人心都是如此。”绯绡一展折扇,风流万千地回答。

“我怎么觉得你这话极有深意啊?”王子进摸着下巴琢磨,“因为舅父望子成龙心切,所以才令妖怪有机可乘?”

“有吗?我可没这么说……”绯绡突然伸了个懒腰,叫道,“忙活了一宿,我也累了,待会儿让你家亲戚抓两只鸡给我吃啊!”

王子进见他这贪吃的德行,顿时面如土色,一人快步走出庭院,再也不愿理他。

当然,绯绡果然吃了他心心念念的鸡,而且不只如此,王子进的舅父还拿出大笔银两酬谢他们。

他们在杭州游玩了几天,绯绡再次提出去西京。

“过几日西京牡丹花开,正是最美的时节,我们可不能错过花期。”这天一大早,他就去骡马行买了两匹青骢骏马,着急上路。

王子进也甚是开心,上次去西京没看到牡丹,他也觉得遗憾,此时刚好开开眼界。

在离开客栈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阵风,吹开了走廊旁一间空房的门,门扉半掩,露出半张惊艳至美的面孔。

那人目若朗星,红唇含笑,身穿樱红色长裙,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王子进心中一震,鼻中微酸,急忙跑过去推开了房门,但见屋中只有家具俨然,春风涤**,哪里有沉星的身影?

他走了大半年,游历山水,就是想忘记她。但无论是人是妖,都逃避不了自己的感情,那惊艳绝伦的神秘少女死后,他的世界也随之步入了深秋。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子进,你还在磨蹭什么?”楼下传来绯绡不耐烦的催促。

他急忙跑下楼,却见绯绡牵着两匹骏马,在刺目的阳光下等他。他扔给王子进一条马鞭,自己纵身一跃,翻身骑上了马背,姿势轻灵优美。

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

王子进的脑中不知为何想起了这样的诗句,他跟在绯绡身后,纵马向城楼驰去。

他疾奔而去,似要把哀愁都甩在身后,迫不及待地奔入如花似锦的前途,而半掩的门中,一只白如羊脂的手伸出来,咔嚓一声,轻轻扣上了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