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儿,你若不想嫁我就尽管说,我依旧会把你当妹妹看待,照顾你一辈子。”客栈中,王子进和柳儿在互诉衷肠。
“王公子,虽然我的身体不好,可是近日发生的事我都知道。那日你抱着年幼的我逃离那座可怕的大宅时,我就认定你了。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会跟着你……”柳儿虚弱地回答,烛光下,她脸庞如美玉般莹白,眉眼俊秀中暗含柔美,与绯绡极其相似,只是多了几分婉约。
王子进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生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客栈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窄缝,一双丹凤妙目正凝望着房中的一切。绯绡白衣似雪,看王子进和柳儿情意绵绵的眼神,唇边**漾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
他看了一会儿,悄然退去,像是夜风般无声无息。
七日后,柳儿身体见好,王子进和绯绡就带她起程了,两人在骡马行赁了辆舒适的大车,在清晨走出了城门。
薄薄的晨雾中,只见几辆装点华丽的马车立在城门边上。为首的一个中年男人骑在骏马上,是杨知事,只见他白发渐多,精神萎靡,似乎几日不见便老了几岁。
待王子进他们走近,杨知事驱马上前道:“可让我见柳儿一面?”
“我没有娶柳儿过门,她仍是您的女儿!”王子进连忙让开。
杨知事听了,下马走到车前,“柳儿,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劳烦父亲费心了,现下已经好多了……”车里传来柳儿冷淡的回应,她连窗帘都不曾拉开。
“柳儿,再让爹看你一眼行吗?”杨知事见状,眼角立刻有浑浊老泪溢出,“此番一别,便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车中久久没有声息,过了一会儿,只见竹帘被缓缓拉开,露出一张明媚悲伤的面孔。
柳儿一双妙目含着热泪,望着苍老的杨知事,终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爹,你终是我的爹!就算你做了太多对不起我的事,可我还是无法恨你!”
“柳儿,你嫁了人可要听话啊,不要像在家里一般任性……”杨知事替她擦拭脸上的泪水,“爹不能一直陪着你啊……”
父女俩抱头痛哭,转眼开城门的时间便到了。城门缓缓开启,晨晖中进城出城的百姓商贩来往如梭。
“柳儿,要起程了,爹给你准备了好多嫁妆,你不会吃苦的。”杨知事指着身后的几辆大车,强笑着对女儿说。
柳儿却拽着父亲的衣袖不肯放手。
“该起程了!”晨风中绯绡冷冷地说了一句,纵马走在前面。
王子进也只好打马向前,跟上他的脚步。
绯绡始终容颜冷清,仿佛这离别的愁绪都与他无关,精准地踩着计划中的时刻出发,看都没看那对话别的父女一眼。
杨知事却恋恋不舍,跟着马车送出十余里才不送了。晨晖中,他骑马立在高处,望着车队,紫色锦袍随风飘舞。
王子进望着他斑白的两鬓,憔悴的表情,不由为他可怜。
直至走出很远,他回头看去,还能看到一个苍老的人影立在官道上,那影子孤独而寂寞,像是浪涛中的灯塔,最终消失不见。
这是王子进在扬州看到的最后一个风景。
柳儿身体不好,三人且行且歇,兼游山玩水,抵达王子进的老家已是初冬。王子进家本就有十几亩薄田,再加上柳儿的嫁妆,已算得上殷实。
他那年过五旬的老母见儿子科举未中,又游玩了两年心中本来不快,但是见他领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回来,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柳儿的身体尚未完全康复,王子进的婚事也一直没有举行,他乐得清闲,日日与绯绡和柳儿下棋喝酒。
“哎呀……”王子进在寒风中望着眼前这对璧人,“你们二人怎么长得如此相像?那日我娘见了,以为我一口气领了一对孪生姐妹回来。”
“相像还不好?就说胡公子是我的哥哥,看谁敢欺负我?”柳儿掩嘴偷笑。
绯绡却并不答话,看他二人下棋,自己在一旁喝酒,两条剑眉锁在一起,显然是有心事。
王子进想问,但见柳儿在一旁又不好说出口,硬生生地将话头咽了下去,心中却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当晚,子进便跑到绯绡的房中,要去打探究竟,哪知一推门,就见绯绡身穿锦缎白袍,端坐在桌旁等他,似乎没有就寝的样子。
“绯绡,你这是怎么了?这么晚还不睡?”
绯绡微微一笑,红唇如血,“这么晚还没睡的又不止我一人,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绯绡,你可是有什么心事?”王子进小心翼翼地问。
绯绡长叹了一口气道:“子进,你可还记得你以前说过,要是日日面对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会觉得痛苦?”
王子进连连摇头,“那只是玩笑,再说你和柳儿又不是一模一样,只是长相相似而已……”
绯绡摆摆手,似是不让他说下去,“那日我与你说,会使出法术,让两张脸变成一张脸,你可还记得?”
王子进不由挠了挠头,显是忘了,他二人天天胡言乱语的话一箩筐,他怎会全部记得?
“明日我就要使那能变一张脸的法术了,子进你要好自为之啊……”绯绡含笑站起来,凤眸含精,凝视着他,“我要休息了,有事明日再说吧。”
下逐客令了。
王子进不由心下恻然,自认识以来,绯绡的冷漠都是对别人的,面对他从来都是嬉皮笑脸,亲切热情,从未如此对待过他。
他只好垂头丧气地出去了,临出门,心中还是隐隐作痛,回头道:“绯绡,要是有什么难事一定要和我说啊……”
只见灯光下绯绡对他颔首微笑,明亮的烛光将他雪白的锦袍染成了金色,仿佛是在画中人的周身描了一圈金色光晕。
王子进只觉他变成了一张绝美的画像,美得不真实,美得让人不敢接近。
他自惭形秽,低着头便走出去,却不知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绯绡。
当夜,王子进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迷迷糊糊中,竟梦到自己在一条船上,依稀是前年赶考时,与绯绡第一次相遇时的渡船。
绯绡呢?绯绡在哪里?
他只觉心中空落落的,到处找绯绡,从船头找到船尾,但江上大雾弥漫,船上只有他一人的影子,哪有那色如春花的白衣少年?
他正着急间,却听浓雾中传来笛声,那曲子甚是好听,跌宕起伏,大开大合,正是《春江花月夜》。
王子进听着这熟悉的乐曲,前尘往事,涌上心头。他不由痴痴地顺着曲声走去,只见一位身穿白衣的美少年站在船头,衣裾迎风招展,红唇微启,正在吹奏碧绿的玉笛。
少年见了他,回头笑道:“子进,你可来了。”
“绯绡,我找你找得好苦啊……”王子进立刻心花怒放,向他跑去。
绯绡收了笛子道:“子进,我要走了,可能要五年之后才会回来,你一个人要好好保重啊。”
“为什么?”王子进急道,“你我这样不是很好吗?”
“子进,我自己本是妖魅,怎能总是和你待在一起?现下你平安无事,又得到如花美眷,我可以安心修炼去了……”
王子进听了不由泪如泉涌,“绯绡,平安无事不好吗?你我一生都在一起不好吗?”
绯绡却轻笑着摇头,“哪里有那么简单的事情?我已算出你而立之年有场大劫,要想个法子助你脱困才行,若是这次你躲过了劫难,此生便可平安无事,能得善终……”
“不!不要!”王子进气急高叫,“我不要什么善终,我只要和你和柳儿开开心心地在一起,这种神仙般的生活,过一日算一日!”
绯绡摇首道:“子进,别孩子气了,我会将金铃留给你,一般魔物不敢犯你,我要走了,你我后会有期。”
王子进见江心飘来一片浓雾,潮水般淹没了绯绡飘逸的身影,急忙跑上去要拉住他。
“不要走!”他高叫一声,却一脚踩空,掉在了江水中。只觉浑身冰冷,一下就醒了,却是南柯一梦。
王子进一摸脸颊,湿润冰冷,竟然满面泪水,再看窗外天色,刚透出朦胧光辉,正是黎明之时。
他连鞋都顾不上穿,光着脚往绯绡的房中跑去,只希望,一推门,那白衣如雪的少年,依旧像往日一样笑着等待自己。
他颤抖着推开了绯绡的房门,屋里却空无一人,为他精心准备的锦缎被褥格外整洁,丝毫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绯绡!绯绡!你在哪里?”王子进慌忙大喊,屋子里却哪有人应声,只见旁边的小桌上,有小小的金光闪烁,正是绯绡曾给他的那个金色铃铛。
他抓起金铃,疯狂地向门外跑去,声嘶力竭地叫嚷:“你以为……你以为用这个破玩意儿便能敷衍我吗?”
他一口气奔到院外,只见浅灰色的天空中,竟飘起了细细的飞雪,将大地万物都染成了一片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