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珍藏版

第174章 第三夜·子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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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

夜空澄净,繁星似海。

一个身穿淡红色衣裙的少女在夜色下奔走,朦胧的月光照亮了她的脸庞,可见她正值十七八岁的花样年华,饱满的双颊如蜜桃般丰盈,一双星眸灵动美丽。

唯一有些突兀的是她红得鲜艳的嘴唇,嵌在那张洁白细腻的脸上,宛如凝固在皑皑雪地上的血滴。

红唇似血的少女,在月光下哼着歌,脚步轻快地踏莎而行。

她的裙摆拂过夏末的萱草,发出沙沙的轻响,可这响声越来越大,似有一群人跟随她的脚步而来。

少女头也不回,加快脚步,要将身后的异响甩掉。轻纱般的月光下,隐约可见,足有二十几人跟在她的身后,追赶之人以彪悍的青年为主,还夹杂着几个年少的孩子。

“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红唇轻轻开合,仍轻哼着歌,少女的调子丝毫不乱,脚步也稳健而迅捷,红衣在夜风中飘飞,似一朵罂粟在黑暗中舒展着花瓣。

“……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歌声在夜风中飘散,婉转中透着寂寞。

风里传来咔嚓一声轻响,一扇窗中亮起了灯,光晕照亮了黑暗,少女和身后的追兵都停下了脚步。

柴门被缓缓推开,走出来一个青衣襦带,做书生打扮的青年,他提着一盏古怪的灯,灯中散发着刺鼻的烟气。

“啊,太可怕了!这是鬼!她果然投奔鬼了!”“快跑,否则整个家族都完了。”远处的男人们哀叫着避散,只有少女孑然独立。

她向书生伸出柔嫩的手,但他却仿佛没看到她,匆匆从她身边走过。水银般的月辉照亮了他平凡无奇的脸,是随处可见的男人。

可那双眼眸中流露着睿智和肃穆,像是耸立的冰山般高不可攀。

长河落日,炊烟袅袅。残阳的余晖似洒落到每个人心中,勾起无限愁绪。

王子进坐在汴河的一艘画舫中,眼眶微红地望着戏台上浓妆艳抹的伶人。台上演的是一出才子佳人的话本,戏中的书生与少女相恋,少女早逝,而书生苦苦追到了黄泉中,也没有找回昔日的爱侣。

而就在他肝肠寸断之时,却听耳边传来吧唧吧唧的轻响,扭头一看,是绯绡正在吃鸡翅。

他吃得红唇油汪汪的,眼底蕴着幸福和满足,根本不似在看一出悲剧。

“多么感人的故事啊,你居然还吃得下。”王子进喝了口酒,想到匆匆两年间跟几位佳人的生离死别,越发觉得憋闷。

“都是假的,有什么可感动?”绯绡擦了擦手,又喝起了酒。

“对了,你们这些狐狸精最会骗人,哪里有感情可言?”王子进摇头长叹,又喝起了苦酒。

“你不是精怪,怎知妖类无情?”绯绡冷哼着道,“人类狂妄自大,最喜下高高在上的判断,千百年来莫不如此。”

两人话不投机,不再多言。王子进仍心潮澎湃地看着戏文,绯绡索性埋头专注吃鸡。

渐渐夕光潋滟,水天之间变成了一片苍茫的灰黑,一只黄色的鸟却清鸣一声,振翅落在了靠近船舷的窗檐上。

那鸟似认得人一般,偏着头打量着屋中众人,随即振翅而飞,在宽敞的船舱中盘旋了一圈,停在了绯绡的肩头。

“真讨厌,又有什么麻烦事找上来了?”绯绡不耐烦地嘟囔着,一把抓住了鸟。

黄鸟完全不害怕,轻轻张开了嘴,将一粒红豆吐在了他的掌心。红豆在他莹白的手掌中滚了一圈,最终静静地停在了掌心。

娇艳耀眼,宛如一个情意绵绵的吻。

“这是什么?”王子进好奇地探过了头,他天天混在女人堆里,本能地从这枚小小红豆上,嗅到了一丝**的气息。

“是我的一位故人啊,没想到此生居然还能跟她见面。”绯绡感慨着拈起红豆,难得细心地喂了黄鸟几缕鸡丝才将它放走。

王子进从未见他如此体贴,就连自己受寒生病,他也从来不闻不问。

“是美女吧?”

“绝代佳人……”绯绡感慨着看向窗外烟波浩渺,眼中充满期许。

“既然给你传信,我们就一起去看看吧!”

“即便是精魅鬼怪你也不怕?”

“只要芳华绝代,是鬼怪也没什么。”王子进微笑着感慨,“反正人生短暂,匆匆即逝,我王子进能欣赏到诸美的风姿,也算没白活一遭。”

“子进,说实在的,在某些方面,我还是很佩服你的……”绯绡红唇微翘,苦笑着说,“既然你如此向往,我们就去拜访一下这位住在西京的故人吧。”

于是次日,两人就踏上了前往西京的旅途。车马劳顿中,王子进还不断追问,为何这位美人不亲自来看绯绡。

既然并非人类,日行千里也不在话下,来趟西京城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去了你就知道了。”可他每次追问,绯绡总是这样不咸不淡地回答。

事已至此,他只能趴在车上的小窗旁,眺望着官道上飞逝的青山峻岭,幻想着即将见面的美人的风姿。

绯绡不喜赶路,一路上不断暗中施法,本来要走十日的路程,短短三日就走完了。当他们抵达西京之时,赶车的车夫望着高耸巍峨的城门目瞪口呆,似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足足在城外站了半晌,才又惊又惧地驾车离开。

当晚他也不急着探访旧友,拉着王子进去了西京最有名的一家烤鸡店,一口气吃了两只烤鸡,还喝了一壶好酒,方醉醺醺地走出了酒楼。

此时已是亥时,街上的灯火将街巷映照得宛如白昼。一弯明月悬在天际,似夜昙莹白的花瓣,为这个喧嚣的城市,送来几许静谧安宁。

“子进,你真的很想见美人吗?”绯绡摇着折扇,白衣翩翩地走在街上,吸引了无数路人的目光。

“当然啦,否则车马劳顿为了什么?”王子进几乎迫不及待,“我们是今夜拜访,还是明日再去呢?”

“明晚吧,那毕竟是个芳华绝代的佳人,怎能唐突?”绯绡低下头,长睫轻颤,似在思索着什么。

看来真是重要的人呢!王子进在心中暗暗感慨,他从未见绯绡如此紧张。以他自己的经验,人们只有在爱的人面前,才会谨小慎微,忐忑不安。

当晚两人找了个独门独院的民宿住下,绯绡一夜未眠,长坐在灯前,似在写一封长信。王子进认识他这么久,就没见过他写信,惊讶得大呼小叫,比见了鬼还可怕。

可绯绡根本不理他的喧闹,仍垂首坐在灯前,以朱笔在花笺上写下一行行文字。烛光散发着暗金色的光芒,笼罩在他如玉的肌肤和洁白的衣襟上,令他宛如明珠般温润俊美。

王子进长叹一声,望着他的雪肤黑发,恍惚中竟觉得他离自己十分遥远,似乎穷尽一生也无法企及,心中莫名生出几许悲凉。

窗外更鼓嘹亮,寂寞悠远,一声又一声,声声全落在他的心底。

当晚王子进睡得昏昏沉沉,几次梦到绯绡离他而去,醒来后看他依旧白衣翩然地坐在灯下,才又放心地恍惚入睡。

直至残烛燃尽,天边现出一抹青痕,绯绡才起身离开了桌前。他走到王子进床前,将一封信放在了他的枕边。

“今晚我有急事,不能去拜访那位佳人了,还要劳烦子进你走一趟,将这封信送给她。”他红唇微动,轻轻地说。

“为什么……”王子进想要问他,一张嘴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似乎被这个黎明时分的梦魇住了。

“她就住在西京上城,昔日的秘书郎旧邸。”

“我……我听不清……”

“你拿这封信给她看,她自然会明白。”绯绡耐心叮嘱他,“记住,今晚亥时才能进她的院子,早一刻晚一刻都不可。”

他说罢衣襟轻摆,起身离开。而几乎在他的身影消失在房间的那一瞬,王子进立刻从梦中惊醒。

在这个夏末秋初的晴热天气中,他浑身是汗,几乎要将中衣浸透。再抬头一看,窗外日头当空,正是午时。

距离那个黎明时分的梦,竟然已近两个时辰。

王子进擦了擦满头大汗,打量着四周,果然跟梦中所见一样,屋中空无一人,绯绡早已不见踪影。

但与梦中不同的是,他的枕边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只木盒,而并非信封。可当他打开盒盖,果然看到一张散发着淡淡花香的信躺在盒中,也一如梦中所见。

被绯绡抛在这陌生的城市,他原本有些沮丧,可随即想到能令绯绡牵肠挂肚的女子,必然是非一般美貌。而且没有绯绡在身边做对比,再也没人抢他的风头,他登门送信,美女一定会款待他茶点果子,谈得愉快的话,将来还会鸿雁传书。

他越想越兴奋,忙换了件月蓝色的轻衫长袍,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宛如风流公子般摇着折扇出门了。

哪知他顶着烈日一路走一路问,竟然走到了黄昏时分,才来到了西京上城。再一打听秘书郎的府邸,更是没几个人知道,也不知道多年来,妖怪们是如何找到彼此方位的。

走了半天的路,他口干舌燥,再也顾不上形象,跑到了柳树下的一个茶摊,喝完了两碗茶,又跟跑堂的小二问起秘书郎。

“我来这里已经有三年之久,从未听过附近住过一位秘书郎。”小二挠着脑袋,眼神比他还迷茫。

“秘书郎啊?倒是三十年前有过一位……”一位坐在柳树下的老人,缓缓接过了话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