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珍藏版

第175章 第三夜·子夜歌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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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鸡皮鹤发,身体佝偻成一团,早就过了古稀之年,乍一看倒像个干瘪的树桩,几乎跟他倚靠的大树融为了一体。

“三十年前?”王子进惊得瞪圆了眼睛。

“是啊,听说之前是秘书监,但因性格刚直不阿,记下的事一笔不改,得罪了贵人,才被降职成了秘书郎。”他颇为惋惜地摇头,“他郁郁一生,告老还乡后就一直住在旧居……”

“该……该不会是那栋闹鬼的房子吧?”小二搁下碗碟,惶恐地对王子进道,“客官,你可千万不要去,那屋中白日里没有声息,晚上就经常有怪声出现,还有人见过窗上有人影晃动,但那倒霉的房子里,明明只住着一个糟老头……”

“可有佳人?”他脸色绯红地问。

“没人敢进去看,不过倒是听说夜深人静之时,里面曾传来女人的歌声……”

小二努力回忆着坊间流言,话音未落,便见王子进脚步轻捷,怀抱着木匣,已经迫不及待地朝那闹鬼的老屋走去。

他每日守着这茶摊,迎来送往,也算是阅人无数,可还从未见过这种见鬼像是见美女一样开心的人。

小二望着王子进的背影,竟半晌没缓过神来。

可他不会知道,王子进确实要去赴一场跟美女的约会,才会如此雀跃。他一路打听,顺着路人的指引,很快就找到了秘书郎的旧邸。

此时红日隐没于天际,只剩下瑰丽的金紫色晚霞,如巨兽,如盘龙,腾跃在西京城的上空。

而所谓秘书郎的旧邸不过是个破败的带院子的瓦房,连窗纸都漏了几块,在这壮美霞光的衬托下,越发显得残破不堪,简直像是落在一幅浩瀚城景图中的一点灰扑扑的污渍。

大概这宅子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院子里的花木了,因常年没有人修剪,生长得极为茂盛,尤其是一棵高大的杉树,亭亭如盖,投下的阴影几乎遮蔽了整栋房子。

可王子进仿佛看不到这阴森森的景象,期盼地抱着木匣坐在门前,恨不得亥时早点到来,他好和佳人共赴月下之约。

渐渐地,金紫色的蟠龙和怪兽都被黑暗吞没,一弯明月像是个温情的微笑,悬在树梢。西京城中的灯光次第燃起,光芒宛如繁星般照亮了黑暗的古都。

起初还有几个路人朝他投来好奇的目光,都不知道这个打扮得斯文干净的书生为何会守在这里。

可很快旧宅前就只剩下王子进一人,更夫敲响了戌时的更鼓,亥时即将到来。

王子进死死盯着那破旧的房子,恨不得马上冲进去拜访主人。但他想到绯绡在梦中对他的叮嘱,又不敢推门而入,急得抓耳挠腮,在门口团团转。

“年少当及时,蹉跎日就老。若不信侬语,但看霜下草。”他正在焦虑地徘徊之际,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丝丝缕缕的歌声,那歌声如丝缎,如蜜糖,听起来说不出地舒服受用,登时令他停住了脚步。

“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而随着歌声的响起,破败的院子中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四面八方飞来无数只萤火虫,如繁星般散落在院子里、杂草中、花枝下。残破的纸窗中燃起了暧昧的粉红色灯光,更有一个窈窕的人影映在了窗上。

“亥时到了!”王子进看到这翩然若仙的身影,再也不愿等下去,轻轻叩响了院门。

敲门声在月光下回**,空寂悠远,却无人回应。只有那缠绵哀怨的《子夜歌》随风婉转徘徊,像是一声流传了千年的叹息。

“既然主人不来应门,小生就失礼了。”王子进上前一步道,“小生王子进,是胡绯绡的朋友,替他来送一封信。”

他话音刚落,院口的柴扉咔嗒一声打开了,像是一个殷勤的邀请。

王子进大喜过望,忙抱紧木匣,一溜烟地钻了进去。

而在他的身后,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巷角缓缓地挪动而出,黑影像是一座小山,又似一头猛兽,也走向了半敞的院门。

当黑影走进去之后,门又咔嗒一声合上,严丝合缝,歌声骤歇,小街上又恢复成一片寂静,好似刚才没有任何人来过。

坊间传来更夫报时的声音,更鼓声次第回**,正是亥时已至。

王子进步入院落,只见在外面看起来极为狭小的庭院,却别有洞天。展现在他面前的竟然是一片宽敞的草地,其间野草蔓生,高达腰际,如海波般随夜风轻轻涌动。

还好草间有点点萤火,照亮了昏暗的道路,他踏着长草,信步而去,只见方才在院外看来近在眼前的小屋,竟然遥遥地矗立在草地的另一端。

他走了几步,只听草丛中沙沙作响,似有人从身后跟了上来。他忙回过头,只见一个身穿布褂、头扎布巾的彪悍男人,正站在自己身后,看打扮像是个农夫。

“这位壮士,不知这家中主人在哪里?小生千里迢迢从东京城赶来,特来替朋友送封信……”

可他话未说完,那壮汉竟然答也不答,举起一弯割草刀就向他砍来。

王子进吓得一个趔趄跌倒在地,连怀中的木匣都摔掉了。他忙捡起匣子,夺路狂奔,只听身后传来喧嚣之声,竟然有无数人从四面八方拥出。

这些人好似在草中潜伏已久,之前根本看不到形迹,此时一下全跳出来,声势浩大,吓得王子进两股战战。

他们以精壮的男人为主,还夹杂着几个小孩,个个见了他跟见了杀父仇人一般,恶狠狠地追杀。

“他会把‘鬼’带来的!”“快杀了他,杀了他我们才能继续在这里生活。”

几个男人挥舞着镰刀和短刀,跑在最前头,王子进哪里跑得过他们,连滚带爬,几次都差点被刀锋砍中。

“我就说相信绯绡没有好事,这哪里是送信的,送命的还差不多!”他哀号着咒骂,慌不择路地逃命。

而几乎在他骂声响起的同时,幽怨婉转的歌声再次在夜空中飘**:“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追杀他的男人们停住了脚步,王子进忙手脚并用,借着长草的掩护逃命。他顺着歌声的方向跑去,才跑了几十步,只见夜色中竟然出现了一座塔。

高塔毫无微光,仿若一棵巨木般沉默巍峨,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方才在院外竟然完全没有留意。

西京是几朝古都,佛塔随处可见,倒也没什么稀奇。此刻前无去路,后有追兵,他别无选择,只能一头扎进了高塔中。

塔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大口喘着气,刚歇了一会儿,就听门外传来叫喊声,竟然是那些人呼喝着追了过来。

“绯绡……绯绡,你在哪里啊?我可怎么办……”他忙提着袍角,跌跌撞撞地向塔顶爬去。

可即便如此危急之时,他也没有放下手中的木盒。因为一旦丢了这木盒,不但会跟佳人失去联系,更会让绯绡失望。

他实在不愿意再看到绯绡孤身枯坐在灯下,落寞伤怀的模样。

他方爬到二楼,便听塔门传来轰然巨响,凶狠的村民果然追了上来。他忙从塔中狭窄的窗口看向外面,只见如轻纱般朦胧柔和的月辉中,足有上百人正蜂拥跑向高塔。

但奇怪的是,在他们身后的长草中,似潜伏着一个高大的黑影。黑影足有丈许高,像是一块乌云般缓缓移动,给人以无形的压力,怎么看也不似人类。

他心头一紧,忙又夺路逃命,可就是慢了这一步,已经被一个瘦高的男子追上。

“该死的家伙,去死吧!”男人恍如凶神恶煞,举起一柄长枪,刺向他的胸口。

王子进躲无可躲,危急中将木盒挡在了身前。青锋闪过,木盒登时四分五裂,连装在里面的信封都被打开。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头撞向瘦高男人,男人一枪失手,站立不稳,竟然从木阶上滚落下去。

他又惊又怕,忙捡起地上的信慌忙逃跑,一口气跑到了塔的第五层,才大口地喘着粗气,倚在墙上歇息。

动作间信封从他衣袖中滑落,掉出了一张洁白的信纸,信纸宛如白蝶,飘飘然落在地上,可见上面被人以朱砂笔写了两行小字。

难道这是绯绡的情诗?可不是我要看的……王子进好奇地捡起了信纸,借着缥缈的月光,只见上面一行字是“王子进”,另一行则是他的生辰八字。

短短二十个字皆是以朱笔写成,宛如一行行凝固的鲜血,在夜色中看来,格外触目惊心。

王子进脊背上登时冒出了一层冷汗,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匣中居然有这样的玄机。原来他送来的根本不是什么情诗,而是自己的命。

便在此时,窗外传来了一声哀号,凄惨壮烈,听得他毛骨悚然。他忙看向塔下,只见那团高大的黑影正疯狂地吞噬着追杀他的男人们。

它像是潮水般攻城略地,势不可当,身形笼罩着一团黑气,根本无法看清它本来的面目。只知道这团黑雾飘向哪里,就将死亡带到哪里。

男人们一个个被它吞噬,而它的身体也在不断地变大,转眼间便变得如同一头巨大的象,朝塔中飞奔而来。

而精壮的村民们惊恐地叫着“鬼啊”“有鬼”,拼命地挥舞着手中的短刀,也逃不过被一口吞噬的命运。

似乎只是一转眼间,塔外就没有人了,只有一头乌云般的怪兽,飘**游走。

此情此景,宛如地狱!

王子进忙撒腿就向塔顶跑去,几乎在同一时间,塔下传来一声巨响,震得灰尘簌簌飘落。

他心中一冷,立刻明白,那恐怖的怪物已经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