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珍藏版

第179章 第四夜·美人恩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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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眼前并没有什么绝色美人,只有绯绡在用软布擦拭着自己的玉笛。他坐在晨光中,侧脸如刀刻斧凿般晶莹无瑕,似将全部心思都放在手中的笛子上,完全没有留意到王子进的目光。

“你是打翻了墨水?”王子进见他的软布变得黑漆漆的,而自己的床榻间也尽是点点墨痕,好奇地问。

“没有,只是打发了点讨厌的家伙……”绯绡扬了下眉,仍然没有看他。

王子进可无暇再听他卖关子,忙套上外袍就奔出了客栈。他要去郭生家中,再看看画中的少女,哪怕能多看一眼也是值得的。

昨晚刚下过雨,城中道路处处积水。待他来到了郭生的住处时,只见那条热闹的小街变得一片狼藉,小贩和行商们纷纷搬着自己的货物,水中夹杂着黑色的焦炭在路上四溢流淌。

“这是怎么了?”王子进拉住了一个惊慌奔走的挑担小贩。

小贩抹了抹额上的汗水,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火……今天黎明时分这街上的郭先生的家中起了大火,根本扑不灭,足烧毁了半条街才熄了……”

王子进不待他说完,慌忙冲向了混乱的街巷。

待他来到郭生家门外,只见昨日那间狭窄的矮房已经烧得仅剩下黑色的梁柱,仿佛被怪兽吞噬后留下的骨架。

“美人,我的美人……”一个衣衫褴褛、满脸焦黑的男人,正歪歪斜斜地倚坐在斑驳的砖墙下,傻笑着朝虚空中挥着手。

“郭兄!”王子进一眼就认出他正是自己的同窗郭生,忙扶他起来。

“我的美人,她从画中走下去……不要我了……”郭生恍恍惚惚地说,“我要我的美人呀……”

“你说那画中人自己走了?”

“是的,我亲眼所见……”

他的话一出口,立刻引起周围人的窃笑。大家都说这郭先生疯了,才纵火烧了自己的家。

王子进见他的住处已经变成了一片焦炭,估计画就算在也被付之一炬,只能沮丧地将半疯半傻的郭生带回了客栈。

郭生仿佛变成了比他更胜一筹的花痴,无论问他什么都置若罔闻,只有提到“美人”和“画”这两个物事时才会略有反应。

王子进头痛万分,待黄昏时分见到从河堤边玩乐回来的绯绡,几乎喜悦得要跟他拥抱。

绯绡见他将得了失心风的郭生带回来,难得不嫌弃,只凑近他看了一眼便下了定论:“这人的魂魄被邪物勾走了。”

“啊?是谁做的?”王子进惊讶地问。

“哼,你们昨天干了什么自己清楚,如果不是我阻住了那邪物,你再过两日也跟他差不多……”绯绡满不在乎,冷哼了一声。

“到底是什么邪物?求你救救他吧!”王子进几乎声泪俱下地向他恳求。

“色迷心窍,要救他可大费周章……”他伸了个懒腰,摇了摇头,“有人用美人诱使凡人们上当,夺取他们的魂魄,我可没那么闲,去跟潜伏在这城市中的妖物一较高下。”

“美人图?始作俑者是胭脂斋?”王子进终于听懂了他的话,“可是听说他深居简出,终日住在画室‘琉璃楼’中,怎么会取人魂魄?”

“唉,那画师的画皆有邪灵付托,不是等闲之辈,跟你多说无益,总之我不愿插手。”

“算了,既然如此,我便独自前往!”王子进知人类在他眼中宛如蝼蚁,求他也是无用,急匆匆地推门而出。

可不过片刻他就又折返回来,可怜巴巴地盯着绯绡的一张俏脸:“绯绡,你陪我去吧,听说胭脂斋有个怪癖,只有绝世美人才能进得了他的庄园,我认识的绝世美人只有你了。”

“我是男的。”绯绡揉着被他气得生痛的额角。

“他又没说美人是男是女。”王子进越说声音越小,“但是你也别太自信,搞不好你的姿容还入不了他的法眼呢……”

“哼,我倒要看看,谁会拒绝我的美人!”绯绡腾地从软榻上站起来,凤眼含威地说,“待到晚上,我会为你找一位具有天人之姿的美人,待你成功进入了庄园,就只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说罢他衣带生风,快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将门紧紧关好,似去召唤美人了。

王子进见激将法意外地好用,不由得摇着头连连苦笑。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绯绡身为一只狐狸,为何对人类的皮囊之美如此执着?

当日王子进安顿好郭生,伺候他吃饭睡觉之后,就忧心忡忡地看着天边红霞尽染,落日沉沉。

绯绡已经一天没出门了,他敲门去探视几次,房中皆毫无声息,仿佛里面根本没住人一般。

日头终于沉下了屋脊,朦胧的月色笼罩了整个东京城。王子进疲惫不堪,伏在窗前陷入了浅眠。

“子进,你可以进来了。”半梦半醒间,只听耳边传来了绯绡的呼唤。

他揉了揉眼睛,急忙坐起身。只见绯绡房间的灯不知何时被点燃了,暖黄的灯光透过纸窗,跟每个晚上一样,又令人觉得截然不同。

更明媚、更温润、更惑人,像是少女缱绻的眼波。

他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入,只见绯绡正手持着月光杯斜倚在窗前长榻上,而他面前的八仙桌上摆着一块冰,冰上镇着一坛葡萄美酒。

在微凉的秋夜里,冰上溢出丝丝缕缕的白雾,萦绕在绯绡含春的凤眼前,如丝绢的黑发上,令他的美带了攻城略地的力量,如利剑般直刺入人的眼中,丝毫不容忽视。

王子进只看了他一眼,就忍不住别过了脸。

“来看看我的美人!”绯绡指向了床边,只见**正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位身穿素白纱衣的少女。

她不过二八年华,周身的肌肤如雪一般莹白,瞳孔和发色皆是淡淡的琥珀色,坐在朦胧的灯光下,整个人恍如透明的一般。

而跟绯绡的白衣不同,她的衣裙更轻薄,像是昂贵的绢纱制成,像是雾一般笼罩在她的周身。

王子进一见到这美貌少女就再也移不开眼睛,像是个木桩般戳在门前,不知该如何是好。

“子进,这是雪奴,她虽貌若天仙,却只有三日寿命。”绯绡见他发呆,忙推了他一把,“你们赶快出发,速去速回。”

“好好好……”王子进忙迭声应他,“可是我要如何找到胭脂斋的住处?”

“这平安扣是我从郭生身上取下来的,是他经常佩戴之物,此物自会引导你们抵达他的灵魂所在之地。”绯绡将一枚玉佩挂在了雪奴修长的脖颈上,仔细叮嘱她,“雪奴,此行危机四伏,但无论如何都要保证这位王公子的安全。”

“小女知道了,主人。”雪奴朝绯绡福道。

王子进听他这么说,哪还敢耽搁,忙跟在雪奴身后,匆匆离开客栈。

时值初秋,夜空澄明似水,一弯弦月高挂天边,玉钩般晶莹明亮。

雪奴轻移莲步,走得不疾不徐,可不知为什么,无论王子进怎么努力,都无法赶超她的脚步。

他一路看着她的纤纤细腰,衣袂翩然,完全没有留意东京城中竟然空无一人,连每晚最热闹的瓦肆和夜市都不见了。

两人的身影像是一对孤鹜,在砖墙上拖曳而过。

“公子,我们到了。”他跟在雪奴身后,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的佳人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忙打量四周,只见周围荒草丛生,山峦起伏,黑暗中只有树影重重,不见人家,显然不是城中。

“我跟随那块玉佩上的思念,来到了此地,想必胭脂斋就在附近。”

王子进见玉钩般的明月刚移到中天的位置,正是午夜时分,奇道:“这好像才过了一个时辰,我们怎么走得如此之快?”

“当然是胡公子使出缩地之术,助我们一臂之力,否则不要说能在短短一个时辰走到城郊,就连出城都是难事。”

雪奴说罢,提起裙摆,如一团洁白的轻云般,飘然走向一处密林。王子进定睛凝视,才发现林中有一点朦胧灯火,宛如夏夜的萤火般微弱飘忽。

他们越走灯火越明亮,可见密林中矗立着一栋小楼。楼高三层,屋檐上装饰着奇鸟怪兽,仿佛不似人间之物般工整精致。

脚下渐渐出现了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没有了荒草和淤泥,让人走起路来格外踏实放心。王子进一颗心落了肚,很快就看到了一扇大门,而方才萤火般的微光,正来自挂在门外的两盏风灯。

雪奴拿出围帽戴上,白纱遮住了她的玉容。

王子进望着高高的围墙,森然的包铁大门,突然有些紧张。他生平敲过无数次门,但不知为何,这扇门给他莫大的压力,仿佛里面蹲踞着可怕的凶兽。

想到生不如死的郭生,他还是轻轻拍响了门环。清脆的声音在林中回**,惊醒了几只沉默的倦鸟。

过了片刻,沉重的大门发出嘎嘎轻响,打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了一张洁白稚嫩的脸。

这张脸五官像是画在纸上一般,一点血色也无,令王子进吓得打了个冷战,忍不住后退两步。

“天色已晚,我家先生早已休息,公子请明日再来。”开门人清了清喉咙,礼貌地说。

他这时才发现眼前人做书童打扮,不过十五六岁大小,又黑又密的头发绾在脑后,以一块青巾包住。

一袭青灰色衣裤,不知以什么布料裁成,在月色下显得飘逸轻盈。

“小生想向胭脂斋先生求画,麻烦这位小兄弟帮忙通报一下。”王子进看清他容貌,暗暗松了口气。

书童白了他一眼,讥笑道:“我家先生的画,岂是那么好求的?公子难道不懂规矩?”

“小生当然有备而来……”王子进回过头,看向身后的雪奴。

雪奴孑然立于漆黑密林中,白衣翩翩,像是一束刺破了黑暗的光,又像一朵在暗夜中绽开的昙花,光是风姿体态,就令人移不开双眼。

书童紧紧闭上了嘴,似被雪奴的美丽震慑。

雪奴轻移莲步,停到了那书童面前,以玉手掀开了遮面的轻纱。书童瞪大了双眼,十分惊艳,随即砰的一声将大门关上,居然又跑回去了。

“怎么办?他怎么跑了?”王子进焦急地问。

“王公子尽可放心,我是胡公子千雕万琢出来的,他最是了解人心……”雪奴轻轻地回答,声音平静,满含自信。

果不其然,她话音刚落,就见大门再次打开,青衣书童提着灯笼站在门中。而在他身后,还有几个婢女小童,站在门口恭迎他们。

“公子不知如何称呼?”青衣书童礼貌地问,跟方才倨傲的态度大相径庭,“不知跟这位姑娘是何关系?”

“在下王子进。”王子进厚着脸皮撒谎,“雪儿是在下的远房表妹,以貌美闻名,想请胭脂斋先生赐画一幅,以壮声势,好在东京城中谋个营生。”

一说到“表妹”,几位婢女都掩嘴发笑,显然这是被之前的来客用滥了的谎话。

“怪不得,如此绝色却从未听人提起,原来是初来乍到。”只有青衣书童没笑,目光在雪奴身上流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