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春江水暖。
荷叶随夜风翩翩舞动,含苞待放的芙蕖在月下探出头来,少女般脉脉含情。
小楼的倒影映在荷塘中,随波光闪烁起伏,宛如一座剔透晶莹的空中楼阁。如果仔细看去,可见楼上的小窗中轻纱飘摇,好似天边缥缈的云雾,而云雾之中,正有一位雪肤黑发的宫装美人。
美女眸光流转,勾魂摄魄,似有无数的情话要跟自己的情郎倾诉。她缓缓起身,一件件脱下了罗衣,露出了曲线玲珑的胴体。
转眼之间,这绝世佳人已经一丝不挂,银色的月光在她的肌肤上游走,更衬得她通体莹白,宛如玉雕。
“先生,小女姿容如何?”她轻移玉足,得意地抬起了精致小巧的下颌,美丽的双眼中尽是骄傲。
“东京品香楼花魁如意,果然名不虚传。”一只手从窗边的暗影处伸出来,递给了她一束长长的白孔雀翎。
如意含笑接过,将雀翎随意摆在身上,舒展着修长的四肢,斜倚在一张贵妃榻中。雀翎上的羽毛随夜风摆动,好似轻云,又似烟雾,恰到好处地遮蔽了她身上的私密部位。
阴影中的男人提起画笔,在纸上画出了一个优美惑人的轮廓,而随着他运笔如飞,一个栩栩如生的春宫美人已经跃然纸上。
一抹得意的微笑,**漾在如意唇边,今晚过后,她的身价将更上一层楼,成为东京城数一数二的花娘。
每个入了胭脂斋画的女人,都声名鹊起,有的甚至艳名远播,直达天子宫闱。
如意惬意地眯上了双眼,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似锦前程,看到了多年夙愿得偿的美妙日子。
而就在这时,坐在阴影后的画师已经画完了最后一笔,他轻轻搁下了笔,换了支小巧的狼毫细笔,蘸了点朱砂般鲜红的颜料,点在了画中美人的唇上。
颜料宛如胭脂,又似鲜血,在刹那之间,就赋予了画中人灵动的风韵,赤身**的美女,仿佛拥有了灵魂,随时都能从纸上走出来一般。
与此同时,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出现在了荷塘边。那是一个身穿布衣短褂的少年,他背着一个画筒,手脚伶俐地要翻过高墙。
就在这时,一张惨白的脸从三楼的小窗一闪而过,少年一愣,差点从墙头掉下去。
随即小楼中传来了一声惨呼,打碎了沉寂的黑夜。而几乎在叫声响起的同时,整栋楼的灯光瞬时熄灭。
方才还晶莹剔透如琉璃的楼阁,变得漆黑神秘,宛如匍匐在夜色中的怪兽。
少年吓得目瞪口呆,脚下一滑,扑通一声跌下了高墙。
一
秋日晴空万里,金菊含苞待放,凉爽的风吹走了夏日的闷热,让东京城的街市再次变得如滚水般热闹喧嚣。
文人骚客们也不肯放过这初秋好时节,结伴去郊外赏菊吟诗,还有的约了同僚来自己的家中鉴赏书画文物。
而一直与绯绡为伍的王子进,这天竟然也接到了邀请。
请他做客的是位郭姓书生,如今在一位贵人家中做文职,是他的同乡。两人几乎是穿着一条裤子长大,在科考之后就再未见面。
郭生估计是从自家老母的书信中得知了王子进的近况,特意托人给他送来了消息。
“赏画?”王子进拿着请帖坐在朗朗秋光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并非丹青妙手,又非诗词大家,与其找他赏画,还不如约他去赏美人。他万分踌躇,但想到与郭生已两年未见,只能更衣赴约。
而绯绡则老神在在地变成只白狐,蜷在床边晒太阳,拿起枚掉在窗前的落叶,狐眼如脉脉含情般看了王子进一眼:“哎呀,秋风扫落叶,兆头不好。”
“不要扫兴,你可见过初秋没有落叶?”王子进不愿理他,在镜前戴上了纱帽。
白狐又看了看街道,一股旋风卷起了沙尘,令行人纷纷眯着眼躲避:“哎呀,平地起罡风,前途多舛。”
“我的祖宗,求求你闭嘴吧,回来我带只烤鸡给你还不行吗?”王子进无奈地走过去摸了摸白狐的额头。
它不再说话了,安静地蜷成一团雪白绒球,眯着晶亮如葡萄的眼睛晒太阳,嘴边似含着个得意的笑。
王子进一路懒洋洋地寻到了郭生的家,他寄居在东京上城的一间矮房中,左邻右舍都是做生意的小贩,耳边洋溢着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风中飘散着葱油饼的香味,充溢着浓郁的烟火气。
“子进,好久不见!”郭生一见到王子进就立刻恭迎出门,但他的眼底却没有笑意,只有疲惫的青痕。
“久未闻听郭兄的消息,不知这两年过得如何?”王子进见到旧友,情绪难免激动,已经红了眼眶。
可郭生却神神秘秘地将他拉进了内室,紧紧地关上了房门。人声笑语连同秋日艳阳都被关到了门外,只有一盏油灯在昏暗的斗室中晃动跳跃。
“怎么白日里你还掌灯?”王子进打量着房间,只见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以及装衣物的箱笼。
而且房间中的两扇朝阳的木窗被人用板条死死钉上,透不进丝毫阳光,显得房内阴暗凄凉。
“因为我有一件宝物,不能被人觊觎了。”郭生紧张地从箱笼中捧出了一个狭长的盒子,看样子倒像是个剑匣,“今日请子进你来,就是想让你帮我看看,我要不要将它交给我的主人?”
他的眼神像是水面上的波光掠影,虚浮而游离,藏在眼底的却是难以捉摸的情绪。
王子进好奇地问了两句,才知原来郭生的雇主让他寻一张“胭脂斋”的画,如果找到了就给他重金加以酬谢。
这位名唤“胭脂斋”的画师他也有所耳闻,据说这人平素深居简出,每天都躲在一栋名唤“琉璃楼”的小楼中作画。
他最擅长的就是春宫图,笔下的春宫美人栩栩如生,有勾魂摄魄的魅力。
但他的画却非常难求,因为他只画绝代芳华的佳人,普通人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只要入了他的画,美人们都会声名大噪,身价水涨船高,去他家求画的富贾和美人排成了行,但却没有几人能成功。
郭生在东京城多处探求,竟意外地从一名年少小贼手中得到了一张这位传奇画师的画。
他为画上的人着迷,对着画看了几天,已经对画中美人产生了感情,舍不得将它送给自己的主人。
“是真的吗?”胭脂斋的画十分少见,王子进也只听过未见过,第一反应就是怀疑画的真假。
“他的画如果能轻易仿冒,也就不会如此出名了。”郭生鄙夷地笑了笑,从匣盒中捧出了一卷画,以温柔的手法展开。
画是画在一张软布上的,王子进不懂那是什么奇妙的画布,只知画展开的一瞬,原本黑暗的房间,在刹那间被照亮了。
一个身披轻纱,几近**的美女躺在万花丛中,她发髻高绾,眼波顾盼生辉,嘴角还挂着几分骄矜的微笑。
甚至仔细看去,还能看清她肌肤下血管青蓝色的脉络,手臂上淡淡的绒毛。
她斜倚在姹紫嫣红之中,却丝毫没有被这繁芜鲜艳的背景夺去颜色。如果说百花是春天的信使,那么她则是春天本身。
而最震撼人心的,并非细腻的画工,也不是美女的姿容,而是扑面而来的,生动鲜活的气息。画中人仿佛是活的,仿佛随时都能站起来,走到他们身边。
王子进看直了眼,过了好一会儿,才从这巨大而美妙的冲击中找回神志。
“如果我得到如此佳人,也不愿拱手让人啊……”他终于理解了郭生的痛苦。
“子进,我该怎么办?我觉得她就是个活生生的人,甚至几天来我一直会梦到她,我怎舍得将她送走……”郭生收起了画,想到要跟美人分离,竟然哽咽了,“而且据那偷画的小贼说,他曾在胭脂斋作画的琉璃楼前看到了一张鬼脸,我又贪心又害怕,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莫急、莫急,我看这画中人太过鲜活,好像有些邪门。”王子进忙安慰他,“明日我带一位朋友来验看一下,再做定夺。”
郭生擦干泪水,木然地点了点头:“如此多谢了,我为此事所困,已经多日茶饭不思……”
王子进见他满心满眼皆是春光般的美人,跟他再也无话可说,只能匆匆告辞。
临走时郭生虚弱地倚在门边送他,在金色的秋阳中,他看起来像一片在秋风中枯萎飘零的树叶。
王子进不舍地看了他一眼,才缓缓离去。可他却没想到,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到神志清醒的郭生。
当晚冷风骤起,落雨如注,将东京城笼罩在一片苍茫水雾之中。这场迟来的秋雨,宣示着一年中最繁茂热情的夏季,已经落下了帷幕。
二
王子进回到客栈就食不知味,连为绯绡买来的醉春光美酒都不喝,孤身一人寂寥地坐在窗前,听雨打花窗。
不知为什么,他满心满脑都是下午见到的美人,她的眼波、她羊脂般的肌肤、她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都幻化成一根根羽毛,搔到了他心中最痒之处。
离开时他还在笑郭生痴傻,竟为一位画中人着迷,可时间越久他对那位美人就越思念,竟比郭生还要痴迷几分。
“绯绡,你是不是很有钱呀?”他从深思中抬头,双眸如灼灼烈火般看向绯绡。
绯绡何等精明,向来是骗人的祖宗,还从未有人从他的荷包里掏出过半个铜板。
他眯了眯细长凤眼,将窗前的王子进仔细打量:“哦,方才没留意,原来你被奇怪的东西缠上了。”
“求求你了,替我买下那幅美人图吧,让我做牛做马都可以,我将它挂在床头,一定会夜夜好梦的!”王子进几乎要冲上去抱他修长的大腿。
“凭你那凶险的八字,也不会夜夜好梦吧……”绯绡伸出玉指,轻轻地点在了他的眉心。
王子进脸上痴迷癫狂的表情登时烟消云散,他双眼一闭,身子一仰就重重跌进了松软的床榻。
绯绡满意地抱起了酒坛,坐在灯下自斟自酌。他凝神看着窗外的纷乱夜雨,似乎想从细如珠帘的雨线中寻找到什么。
王子进半梦半醒,睡得极不踏实。他时而从跳跃的烛光中看到了美人的眼波;时而又从淋漓雨声中听到了美人的呢喃;睡梦中依稀可见床边纱幔轻摆,也被他当成了美人婀娜的舞姿。
清晨时分,他甚至看到醉卧花丛的美人缓缓起身,轻轻在他颊边印上一吻,踏花而去。
“美人,别走!”他惊呼一声,从梦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