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进虽心中忐忑,也只能陪她走出了客房,前往琉璃楼。路过荷花池前,只见池水绿意盎然,倒映着天光云影,宛如碧绿的翡翠。唯一煞风景的是池中数十枝残荷无人修剪,枯黄的叶子随风摆动,像是美玉上的裂痕,散发着衰败之气。
“可惜,如果没有这些残荷枯叶,景色会更美几分!”他不禁连连摇头。
“主人说,荷花谢了就该埋冢于水中,不喜我们随意处置。”一位跟在他身后的小婢女笑着答。
他听了这话,觉得哪里奇怪,但一时又说不出,只能随众人走向了小楼。可当看到小楼黝黑紧闭的大门,屋檐上的青铜怪兽时,心登时又提到了嗓子眼。
“王公子,小人只能陪您到这里了,剩下的就要看您和雪姑娘的造化。没有主人的许可,我们不能踏足楼中半步……”眉清目秀的小书童叩了几下门环,朝王子进告辞,“主人的作画方式是绝密,轻易不可示人。”
他说罢带着两名婢女匆匆离开,而当他们的身影在假山后消失,大门传来吱呀一声轻响,被人打开了。
门后站着一位高挑婀娜的女子,她一袭红色襦裙,肩上披着嫩黄色披帛,隐约露出晶莹雪肤,仍是盛夏装扮。
“是来找胭脂斋先生求画的吗?”艳女挑了下眉,飞快地扫了雪奴一眼,颇为不耐烦,“进来吧,别在门外磨磨蹭蹭了。”
王子进想到昨晚经历,战战兢兢地走进了小楼。只见楼中雕梁画柱,纤尘不染,墙上挂着十几幅画,有山水猿猴,还有美人将军,似乎在讲一个故事。
他无心细看,只觉楼中凉风透体,处处散发着森然可怖的气息。
艳丽女郎摇曳多姿地带两人踩着咯吱作响的楼梯,走到了三楼,停在了一间挂满了白色纱幔的房间前。
房间宽敞明亮,阳光普照,看样子是个画室。
“这位就是新来的美人吗?”纱帐深处,响起了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
王子进和雪奴循声而入,只见屋中焚着浓郁的桂花熏香,烟气随纱幔舞蹈,好似仙人的居所。
王子进见轻纱后映出了个模糊人影,便驻足停步。
“是个美人……”纱幔后的人轻轻地点头,清晨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映在轻纱上,仿佛皮影一般,亦真亦假。
“这么说,先生肯为我作画了?”雪奴像个刚进城的姑娘,娇羞地问。
王子进见她随机应变,不由得啧啧称奇,暗叹不愧是绯绡变出来的美人,果然物似主人形。
“当然,我定会让你名扬天下,不负你倾城之貌。”白纱后的人轻轻点头,随即招呼道,“如意,快来准备,我要为这位姑娘作画。”
艳女如意袅袅而入,为雪奴拿来一张舒适的矮榻,示意她坐下来。她朝王子进嫣然一笑,抛了个媚眼,将他请出了门外。
王子进见门缓缓合上,如意帮雪奴脱下了外袍,忙脸红心跳地离开。
六
小楼宽敞阴冷,他孤身一人觉得脊背直冒凉风,索性去画室隔壁的书房中休息。
他坐在椅子上,见窗外秋阳高照,心中稍安,竟不知不觉就陷入了沉沉梦乡。
梦中有一座琉璃般晶莹剔透的小楼,在夜色中散发着惑人光辉。他被缤纷光芒吸引,宛如扑火的飞蛾般接近了小楼。
只见敞开的雕窗中,有两人在把酒共饮。其中一人身穿灰袍,高大英伟,流露的傲气倒与绯绡有几分相似。
“绯绡……”他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头。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呼唤一般,那人回过了头,是一张英气十足的面孔,眉毛黑而浓,像是两道锐利的刀锋刻在脸上,不似绯绡般俊美飘逸。
他急忙住了嘴,生怕惊醒了这个梦。
楼中两人说笑间放下酒杯,在灯下看画。他们看的不是别的,竟然是一张张美人图,图中美人有的在赏花,有的在**秋千,个个生动明媚,令人移不开眼睛。
另外一人穿鸦青色长衫,头戴黑色头巾,做儒士打扮,但脸却始终隐藏在灯光的暗影中,看不清晰。
“难道……是郭兄……”那青中带墨的衣服让他想起了郭生。
窗内的人猛地回过了头,可黑暗瞬间降临,星月无光,什么明月小楼,都被墨一般的浓黑吞噬了。
“子进……”一个雄厚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抬起头,只见一张青白的脸,正飘浮在窗外,定定地看着他。那人满面尘灰,头发蓬乱,眼中渗血,散发着沉沉死气,却是郭生。
他慌忙后退,哪知郭生的手骤然暴长,一把就掐住了他的脖颈。
他浑身一颤,猛地从椅上坐起来,只见窗外暮色迟迟,高大的杉树在冷风中微微晃动,像是一个个巍峨的巨人。
“王公子,先生已经画完,我送你出去吧。”耳边响起了娇嫩的声音,让他长长地松了口气。
只见如意手提花灯,推门走进了书房,眼角眉梢尽是冷艳。
王子进忐忑不安地跟她离开,才得知雪奴已经先他一步回到客房。
“明日巳时,先生还要继续作画,请公子务必不要失约。”她提着灯笼在小楼中穿行,很快就将他送到了大门口。
临别之时,她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王子进只觉触手冰凉滑腻,格外难过,忙飞快地甩开。
他失魂落魄,逃也般奔向客房,待回望之时,只见小楼立在晚风之中,精巧玲珑,兽形装饰栩栩如生,仿若一个神秘而惑人的梦。
“他说,今日画的是‘骨’。”
花窗内,烛影下,雪奴端坐在客房中,为他讲起了今日所见。原来她连胭脂斋的人都没见到,传说中的画师藏在纱帐后一言不发,只能听到画笔落在纸上的声音。
“哦?”王子进听得直挠头,“还有这种画法?”
“明日再画‘肉’,待到第三日画完了‘皮’,才算初成。”雪奴也百思不得其解,“人类真是难懂,画个画也如此麻烦。”
“他没有害你便好……”王子进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今日小楼中倒是太平,既不见昨晚的鬼怪,也没有郭兄的线索。”
“公子朋友的气息,确实在白日里消失了。”
王子进见雪奴面白如纸,显然伤势未愈,忙劝她早点休息。可待美人安睡,月上中天之时,他又悄悄起身,摸出了客房。
他今日离开之时,如意握了一下他的手,并非挑逗那么简单,她食指微动,飞快地在他掌心写了个字。
他琢磨了半晚,隐约觉得那是个“求”字。不知这位冷艳的佳人,到底有什么求而不得的事,竟然急切若此?
怀着满腹疑惑,他踏着晦暗月光和如水秋风,走向小楼。
琉璃楼的大门并未上锁,露出一条漆黑的窄缝,仿若一张微启的嘴,等待着猎物的自投罗网。
王子进见四下无人,蹑手蹑脚地从门缝中溜了进去。
楼中并没有桂花香油的味道,也不见尘灰满布。小楼摆设错落有致,风雅优美,跟白日所见一模一样。
“奇怪?昨晚明明不是这样的……”王子进看着墙上挂着的画,疑惑地踩着阶梯,走向二楼。
寂夜沉静,毫无微风,而他身后的两扇大门却悄无声息地关上了,比蚌口还严丝合缝,隔绝了最后一丝月光。
空旷的小楼中,他的脚步落在木质楼梯上,发出吱呀轻响,喑哑悠长,像是戏台上伶人们的唱词。
还好今晚这栋小楼宛如新妆少女,安静美丽,即便没有雪奴的陪伴,他也没那么恐惧。遗憾的是,他走到了三楼也没看到如意。
“郭兄,你真的在里面吗?”最终他停在了跟雪奴曾来过的那间房门前。
只见房门紧闭,落了重锁,是整栋楼中唯一跟昨晚相同的地方。
王子进见楼中安静宁憩,索性大着胆子,从衣袖中掏出了根发簪,开始撬起锁来。他全神贯注,额头满是大汗,全然没有留意,月亮悄悄藏在了乌云后,寒风乍起,吹起了庭院中的落叶。
门窗都悄无声息地关闭;扶手上、栏杆上,再次密布尘灰;浓郁甜腻的桂花香气,宛如孤魂般随风游走,充溢了整栋小楼。
吧嗒一声,门锁落地。王子进晃着手中的发簪,觉得自己敲门开锁的本事超越了雪奴,有些得意。
然而就在这时,一股浓腥的气息从他背后涌出。他连忙回头,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猛地朝他扑来。
那人身披斗篷,速度快得如同鹰隼。他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被狠狠地掐住了脖颈。
“嗬嗬嗬……”那人发出了低吼,手如枯枝般冷硬。
王子进一口气喘不上来,眼前开始出现幻觉,掐着他的人变成了郭生。郭生脸色苍白,双眼通红,似能滴出血来。他咬牙切齿地咒骂王子进为何现在才来,让他受尽了折磨。
很快那张脸又变成了如意的,如意披头散发,高傲冷艳一扫而空。她红唇似血,哀怨地质问王子进为何无视她的求助,在楼中多找一会儿。
“绯……绯绡,救我……”他呼吸越来越困难,眼前竟然现出了一张面若春桃、风流无限的面孔。
他看到这张脸,像是在漆黑的夜晚看到了一缕光,迫不及待地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