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珍藏版

第182章 第四夜·美人恩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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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亏你还想得起我,我还以为你沉浸在美人的温柔乡中,乐不思蜀了呢。”绯绡应声出现,五指成爪抓向怪人,怪人发出一声哀号,身影如云雾般消散。

王子进咳嗽了半晌,才见绯绡孑然立在黑暗中,白衣胜雪,宛如月宫仙人,端的是俊美逼人。

“你终于来了啊……”他死里逃生,几乎要哭出来。

绯绡凤眼含威,瞪了他一眼,随即衣袖一甩,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子进,你的胆子也太大了,明知有危险也不逃走。”

王子进这才发现,一向爱洁的绯绡衣袖上竟有点点墨痕。

“我怎能弃郭兄于不顾……”王子进长长叹息,随即指向微敞的大门,“这里面有古怪,能不能陪我去看看?”

“你不说我也会进去。”绯绡吹了口气,两扇大门便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推动,缓缓开启。

呈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间堆满了杂物的房间,箱笼上积灰足有寸许厚,似乎多年没人踏足过。

“咦?真是奇怪,我昨晚还看到了有人躲在里面。”

“你看到的,真的是个人吗?”绯绡伸指在一个肮脏的箱子上摸了摸,隐约可见,长指上有一点干涸的墨迹。

王子进在房中转了几圈却毫无收获,这里横看竖看都是个被废弃的储物室而已。

“绯绡,这其中到底有何古怪?我昨晚绝对不会看错,而且方才攻击我的人也突然消失了。”

“因为你看到的,只是幻觉而已。花非花,雾非雾,从你一见到那张美人图,就被卷入了无边幻梦中,只有梦醒了,才能看清真相。”绯绡优雅地从怀中掏出折扇,轻轻在房中扇了几下。

扇底送出微风,徐徐在房中徘徊,尘埃变得闪闪发光,宛如星屑般飘浮在半空。王子进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奇迹的一幕,退尽灰尘后,箱笼和屏风上绽放出古旧华美的光泽,墙壁上现出了一道道凌乱的痕迹。

他穿过金色的飞灰,走近了墙壁,用手抚摸着深刻在砖石上的印记。突然之间,他像是觉察到了什么,脸色发白,连连后退:“这……这是抓痕?”

痕迹都是三到五道排列在一起,跟他的五指完全吻合,只是这人的手比他的略大一些。

抓痕触目惊心,遍布满墙,谁也不知道留下这狰狞印记的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抓破了坚硬的墙壁。

“果然有妖怪在作祟,这些痕迹上都有妖气残留。”绯绡仔细打量着墙上的抓痕,“那个妖怪,制造了这座海市蜃楼,只有找到了躲在里面的‘蜃’,才能破解幻景。”

“蜃?是指始作俑者?”王子进双目放光,飞快地答,“我知道,一定就是那个胭脂斋!他鬼鬼祟祟的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我只在他画画时见过他,平时根本不知道他藏在哪里。”

“子进,眼见未必为真,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这妖怪利用美人图吸取世人的魂魄,供养自己,怎么会令自己暴露在人前,当这个箭靶呢?”绯绡却连连摇头,皱眉凝思,“而且我有很多事想不通……”

“什么事情?”

“为何要用画这么复杂的方法?要诱使世间美人供他作画,画的还是春宫图,怎么想都觉得麻烦啊,哪里有一口吃掉干脆利落!”绯绡斜睨了他一眼,唇色如血,眼中满是肃杀冷酷。

王子进被他冰冷的眼神吓得浑身一僵,他只知绯绡爱吃鸡,却忘了他也是个妖怪,难保他哪天心情不好,也会吃人。

“所以我们得好好探查一番,设局之人特意用尘灰将这小楼覆盖,想必是为了隐藏其中的玄机。”绯绡走出了这狭窄的房间,但他很快就嫌弃地看了看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王子进,“才发现,你居然如此麻烦。”

“我怎么了?”王子进被他看得发毛,上下打量自己的衣着。

“浑身都是人味,还是那种鬼怪们最喜欢的倒霉人的味道。”绯绡连连摇头,拿出自己的折扇,插在了他的后颈,轻轻念了几句咒语,才道,“这样应该不妨事了,走吧。”

王子进后颈处插着一柄扇子,只觉脖颈僵直,连转头都不方便,走了几步就浑身难受。

“千万不要让扇子掉下来啊,否则就会被鬼怪发现。”绯绡朝他眨了眨眼,狡黠调皮。

他这才留意,月光飘飘洒洒,穿透他的身体,却无法在地上投下任何影子,显然自己是被施了隐身术。

他之前也曾被绯绡施过隐身咒,知道不会有人发现自己,心下安定,连脚步都变得轻快。

天边乌云遮月,秋风裹着寒意,吹皱了一池秋水,吹进了孤零零的,屹立在夜色中的小楼。房檐上的怪兽装饰突然活了,它们缓缓低下头,看向了楼中,而垂在房檐八角,从未响过,宛如哑子般的铜质风铃,也发出了悠长的叮当声,在寂夜中回**。

王子进跟在绯绡身后,提心吊胆地走下了楼梯,完全没发现楼外的诸般变化。

“咦?这里还有个茶室。”绯绡停在了位于二楼的一个房间外,似有了新发现,“看来这妖怪也很风雅。”

两人推门而入,只见室内同样布满积灰,茶案上放着一套茶具,还有两个茶杯。茶具摆放凌乱,竟然没有收起来,连茶罐的盖子都是敞开的,仿佛泡茶的人刚刚离开,转眼就会回来一般。

王子进拿出茶罐中的茶叶闻了闻,茶早已没了香气,又干又硬,与草梗无异,“这是陈茶,估计得有十年之久。”

“而且只用了两个茶杯,过去是哪两个人,在这里喝茶?他们喝了一半,就被打断,再也没有回来。”绯绡拿起一只茶杯,仔细打量,“惊扰他们的,又是何事呢?”

王子进脑中一阵恍惚,眼前出现了两人坐在窗边赏画的景象,其中一人身穿灰色锦袍,英气逼人,令人过目难忘。

“我好像在梦中见到过这场面……”他哆哆嗦嗦地道,“今日午后,我在这楼中不小心睡着了,就看到了两个男人,一个穿锦衣,一个穿鸦青长衫……”

“子进,你居然还会梦到男人啊!”绯绡指着他大笑不止,“估计是你八字太轻,感受到了楼中的妖气,就看到了过去的片段。”

“这样啊?”王子进摸了摸下巴,“不如我再睡一会儿,或许就能看到真相了。”

“等你梦到事情的经过,不知要猴年马月,还不如我自己找来得痛快!”绯绡讪笑一声,走出了茶室。

他信步而行,不过一会儿工夫,又在走廊尽头发现了一个藏画的房间。那房间窗户朝北,终日不见阳光,一进门就令人脊背发凉。宽敞通风的房中放了十几个酸枝木画架,每个架子上,都摞着上百卷画。

离门最近的画架格外凌乱,有几卷画落在地上,根本无人收拾。

王子进步入室内,捡起了画,打开一看,上面画着一个舞剑的美人。美人仅着贴身内衣,但她手中的剑光舞成一道道光练,仿佛银色的盔甲般遮蔽了她周身羞处,让这幅画柔中带刚,美艳中透着肃杀之气。

“我知道这位美人,她是舞剑的三娘子,据说被胭脂斋画过之后声名大噪,已经嫁人从良了。”王子进借着昏暗的光线欣赏着画,心旌神摇,“真的是很美啊……”

他恋恋不舍地将画卷整理好,再看向一地狼藉,脑中电光石火般闪现出郭生的面孔。他曾说过画是从一个毛贼手中买的,看来这里就是被盗现场。

“真呛人啊,怎么全是亡灵的气息!”绯绡探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美人图,打了个大喷嚏,“你们怎么觉得这是美人?明明就是一堆腐肉!”

王子进知他审美异于常人,不去理他,又拿起了一卷画,这次他只看了一眼画,就吓得脸色惨白。

因为这幅画竟然就是迷得郭生和他失魂落魄的《美人春睡图》,画中美人仍生动娇俏地斜倚在花丛中,媚眼如丝,芳华绝代,跟在郭生家中所见一模一样。

“这……这幅画怎么在此处?难道是胭脂斋派人拿回来的?放火的也是他们?”王子进吓得一把丢下了画,前几日还迷得他神魂颠倒的美人,此时看来简直与蛇蝎无异。

“都说了这些美人图都是引诱人类魂魄的诱饵,难看又难闻,却总有色迷心窍的男人,为她们丢了性命。”绯绡不以为意地拿起画卷,简单扫了一眼,就丢在了一边。

他挨个画架看过去,看到第三个画架上的画时,突然愣住了,精致完美的脸颊变得如玉雕般冷硬,似乎内心极为震撼。

王子进平日只见他游刃有余,潇洒自如,哪见过他失态的模样,忙凑头过去看。哪知不看还好,一看之下,立刻将他也吓了一跳。因为这画上画的既不是美人,也不是山水,而是一副没有皮肉的骷髅。

白骨摆出了拈花微笑的姿态,越发令人毛骨悚然。

绯绡又展开了另外一幅画卷,这次画卷上同样画着一副骷髅,森森白骨躺在地上,舒展着四肢。王子进也忍不住翻看了几幅画,都是姿态各异的骨骼,一路看下来,越看越是心惊,脚底都发凉。

风中又飘来甜香惑人的桂花香油味,王子进恍恍惚惚地站在这一地美人白骨间,只觉自己似陷身于一个恐怖的噩梦之中。偏偏这梦还千变万化,让人根本猜不到梦境的终点潜伏着什么。

风铃悠扬,楼上的兽首都看向同一个方向。楼下的回廊中,一个庞大的黑影缓缓掠过了花窗,庭院中几只休憩的鸟被惊醒,发出呀呀尖叫,振翅遁入夜空。

夜色如墨,宛如暴风雨前夕的怒海,静谧之中,隐含惊涛骇浪。

“胭脂?”绯绡拿过他手中的画,指着角落里的一处小篆落款,“难道这是胭脂斋的旧作?”

“他不是专画美人吗?怎么画起骷髅来了?真是太瘆人了!”王子进再也不敢看那幅画,赶紧绕到最后一个画架前,抽出了一幅画,鼓起全部勇气才敢打开。

出乎意料,画中的居然是青山绿水的优美景色。笔触朴素无华,甚至有些笨拙,一看就是开蒙之作,而这幅画之下,同样写着“胭脂”二字。

“看来这画室中收藏的是胭脂斋所有的画,连这些久远的练笔之作都留了下来……”王子进一张张地翻着画,越来越迷惑,“不过看画的内容,从山水到骷髅,再到美人,他到底经历了什么,画风才有如此剧变?”

“人们都说,一个画师,他真正生活的地方,并非世间,而是他的画中……”绯绡的手轻轻拂过一排排画架,红唇轻吟,似念起了古老的咒语,“让我来看看,这些画里承载着最多思念的是哪幅?”

画架中传来轻响,一张纸片像是鸟一般朝绯绡飞了过来,准确地停在了他修长的手指上。王子进忙好奇地跑过去,只见画只有巴掌大小,所用的纸也是最便宜的草纸,早已残破不堪。

寥寥炭笔,勾勒出一片茂密如海洋的草地,萱草之中,只有一个少女窈窕的背影。

她衣着朴素,腰如裹素,即便看不到脸,也能猜到是位清秀佳人。这张画也并未落款,只在侧面提了一行小字。

“记得绿萝裙,处处怜芳草。”绯绡皱了皱眉,轻轻地念道,“这画上有很悲伤的感情,不知从何而来。”

“估计是收集时不小心混进来的,这绝不是胭脂斋的笔触,画得也太差了。”王子进嫌弃地看了那张画一眼,又转身去翻画架,这次他找到了几本画集,作者都是一位姓钟,名仙渡的人。

他从未听说过这位画师,估计名不见经传,就随手将画集丢在了一边。

“看来收获不大,我们去别的地方再找找……”他说罢就要走出这间藏画室,画架上一卷卷的白骨画,让他毛骨悚然,只想尽快远离。

可他刚刚踏出了房间,便听窗外传来了风铃的响声,风中满是桂花香油味,甜腻入骨,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