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愣了一下,房中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小楼中的灯光,照得窗外的淋漓雨丝如金线般耀目。随即风中响起了呜咽的哭声,而哭声的来处,正是那个俯趴在地上,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人。
“因为方才我掀开咒符时,想到的是怀才不遇的悲伤,每个落魄的学子都会有这样的情绪,尤其是身边还一直有人鄙夷打压时,就会更伤心……”王子进缓缓走到那个人面前,低低地问,“是吧?湖颖。”
那人抬起头来,琉璃灯光照亮了他的脸,苍老而疲惫,他看起来年逾五旬,皮肤漆黑,脸上遍布皱纹,宛如干枯的橘皮,只能从他的五官上,依稀还能看到小书童清秀伶俐的样子。
王子进吓了一跳,连连后退。绯绡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安心,悄悄道:“他本来没这么老的,可一直偷窃妖怪的力量,损耗了太多的生命,估计也命不久矣。”
湖颖捂着苍老的脸,号啕大哭,哭了一会儿,疑惑地看向王子进:“你这小子,说的话倒是有几分道理,但是我不懂,你怎么能猜到是我?”
“因为玄关的墙上所挂的画,第一张画中还有个书童,可是从锦衣人出现后,书童就不见了。我看时以为跟妖怪结交的是画师,可方才才想明白,妖怪的朋友竟是书童,他长大了,成了个画师,可是从头到尾,我都没在画中见你笑过。”
“没错,我就是那个书童,钟仙渡的徒儿,他连给我起名都随随便便,而且只教我画白骨,从未教我如何画人像。”回想往事,湖颖咬牙切齿,充满了恨意,他恶狠狠地盯着王子进和绯绡身后的怪物,“至于他!我跟他是在河边看美人时结识的,他起初并没告诉我自己是妖怪,因为他对美人图有独到见解,即便发现他是异类,我也真心待他。可是他从未夸过我的画,只有讥讽打压。即便用妖力助我,也不让我把画好的画出售……”
“哼,那画一旦流入了市面,不知会令多少人失魂落魄。”怪物冷笑着说,“自己心怀恶意,就不要找这么多借口了。”
“可是胭脂呢?你明明知道我喜欢胭脂,她要嫁给别人了,我只有卖掉画,才能换了银子娶她。”湖颖猛地站起来,一把推开了王子进,扑到了那怪物般的人身前,咬牙切齿地说,“可是美人图却在一夜间全变成了白骨,胭脂也远嫁他乡,不过一年就郁郁而终,从那天起,我就开始想办法对付你了。”
“不是你的画,你却想以自己的名字出售,真是好厚的脸皮。”怪物一把抓住湖颖的手臂,阴森地说,“所以在喝茶的时候给我下药,所以在房中画好了咒符囚禁我?这庄园被我买下后,小楼全赖我的力量才能如此金碧辉煌,要不是怕这偌大的庄园毁掉,只怕你早就已经将我杀了!”
他佝偻的身体突然变高,袖底鼓出罡风,刹那间就变成了一个英伟的青年。剑眉星目,猿臂蜂腰,身披一件绲着毛边的蓝色锦袍,比画上的还要英姿勃发。
他长臂一挥,瞬间就掐住了湖颖的脖颈,湖颖脸色青紫,呼吸困难,似乎就要断气了。
然而就在这时,一条白骨巨龙从斜里蹿出,一口咬住了白衣青年的手臂。他吃了痛,手指一松,放开了湖颖的脖颈,湖颖砰的一声跌倒在地,抽搐了几下,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可饶是如此,骨龙仍紧紧地咬着他的手臂,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他挣了几下,完全挣脱不开,回头就朝绯绡咆哮:“别多管闲事!”
他不再英伟俊美,双目中遍布血丝,口中露出森森獠牙,跟野兽无异。
“我并没有多管闲事啊,你好像欠着我们东西没还,我才不介意这个男人的死活,只想要回自己的东西。”绯绡长身玉立,仍笑吟吟的,骨龙只有上半身变化,下半身仍是砗磲珠串的样子,缠在他的皓腕间。
他气定神闲,显然没有尽全力。
“我第一次见你,怎么会欠你东西?”锦衣青年仍怒吼着,但听着倒像是虚张声势。
“人类的灵魂……你该不会如此健忘吧。”绯绡轻轻地晃了晃手腕,骨龙脱手而出,幻化成一条庞大的巨龙,将他牢牢缠住。
骨龙咬住了他的手臂,浑身骨节发出咔嚓轻响,似乎稍一用力,就会将他活活缠死。
锦衣青年怒视着绯绡,过了一会儿,口一张,吐出了两只白色的圆球。圆球如鸡子大小,飘浮在空中,像是一团团凝固的雾。绯绡红唇含笑,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手指微动,骨龙终于松开了口,将全部的圆球吞入了口中,一摆尾就回到了绯绡身边,将他和王子进妥善保护。
“还没被我消化的只有这两个了,全都给你!臭狐狸,今天我力量不足,暂且放你一马,待下次见面,就是你的死期!”锦衣青年怒瞪双眼,但脸上渐渐长出了毛发。
几乎在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只一人高的白猿,白猿一拳打碎了窗户,跃窗而出,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斜风细雨中。
王子进望着这一幕,忍不住扼腕叹息。在他的哀叹声中,整栋小楼飞快衰败了,窗棂裂开,房梁墙壁遍布霉斑,他后退一步,却一脚踏碎了地板,只见地板腐朽不堪,早已被虫子蛀烂。
不只如此,连窗外的景致也随之而变,亭台楼榭被荒草和密林取代,遍布残荷的荷花池,也成了一摊长满了绿藻的臭水,露出了藏尸池下的森森白骨。
仿佛有一个高明的画师躲在雨中,寥寥几笔,就将清雅别致的庄园,换作一片废墟。
十七
“绯绡,这是怎么回事啊?”王子进将脚从腐烂的地板中拔出来,惊惶地打望着四周。
“支撑整个庄园的妖力完全消失了,从来没有什么琉璃楼,只有虚伪的假象。”绯绡看向窗外,凤眼中似有无限沧桑,“最可怕的不是被人骗,而是自欺欺人。”
他说罢放出了骨龙,骨龙口衔魂珠,冲破屋顶,绕着小楼盘旋了一圈,腾空而去。白色的身影好似一缕缥缈的烟,很快消失在雨夜中。
“它这是去了哪里?”王子进看着屋顶被冲破的大洞问。
“把被妖怪夺走的两个魂魄还回去,肉身没死的,应该会恢复如初。”绯绡说罢,朝王子进得意地笑,“子进,这次你可以放心了吧。”
“多谢多谢!小生在此有礼啦!”王子进笑嘻嘻地朝他行礼作揖,夸张得好似戏台上的伶人。
“咳咳咳……”两人正在笑闹,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干咳,只见湖颖从地上坐了起来。
不过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变得更老了,方才还乌黑的头发,已经变得雪白。他跪坐在地上,目光空洞茫然,仿佛灵魂已经脱离身体,去了遥远的地方。
“这可怎么办?”王子进看着湖颖,小声问绯绡。
“他没多少时候可活了,大限就是今晚……”
他们刚说了两句,只见湖颖眼珠微动,视线落在了二人身上。
“我今年……不过而立……”他哆哆嗦嗦地说,每说一个字,都吐出了一口鲜血。
王子进看他的惨状,诡异中透着悲凉,连心底那点对他的厌恶都消失了。
“可是……我不后悔……”他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居然笑了,“因为胭脂……当年我是书童,她是婢女,每次见面,她都会对着我笑……从胭脂死去的那天,我就不再把他当朋友了!我让他也尝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自己也攀到了人生顶峰……我有什么可后悔?”
绯绡冷漠地看着他,眼神中没有一丝温度。
“我听说,高明的画家,画人会先从骨画起,骨头的走向画对了,画也就差不到哪儿去。”他薄唇微启,惋惜地说,“你的师父未必在骗你,如果你多些耐心,或许不会有如此结局。可惜你对人总是充满恶意,最终这恨,只吞噬了自己。”
老人愣住了,他看着绯绡,眼神中突然有一瞬的清明,他的思绪似飘到了很久之前,那无人能触及的,岁月的远方。
一丝微笑,浮现在他的嘴边,随即他一头就栽倒在地,再也没有了呼吸。而至死之时,他的双眼也并未合上。
绯绡手指微动,一张残破不堪的画从废墟中飘飘然飞了出来,落在了他的尸体上。泛黄的草纸上画着一位少女,少女身穿绿裙,端坐在春天的萱草中,像是坐在青春最好的时光里。
“就让他这辈子唯一的一点爱意,送他最后一程吧。”夜风传来了绯绡清朗的声音。
很快小楼残破不堪,像是一副孤零零的骨架,立在荒野之中。雨过天晴,明月在乌云后露出了脸,月光如水般倾泻而下,照亮了每一处暗角。
从此之后,再也没有美人,在寂夜中叹息。
次日当王子进回到了客房,发现郭生正在酣睡,醒来后仿佛得了一场大病,浑浑噩噩,几天后才恢复了正常。但他绝口不再提胭脂斋的画,甚至路过书画店,也远远绕开,仿佛在害怕什么似的。
东京城喧嚣热闹,异彩纷呈。人们很快就忘记了那个专画春宫图的画家,更不记得他的美人。
新的怪谈再次在街头巷尾流传,这次大家传的是品香楼的花魁如意突然落魄地回来了,据她说自己被困在一栋华丽的小楼中,终日浑浑噩噩,而当她清醒之时,才发现竟然躺在一片废墟里。
昔日的美人消瘦疲惫,仿佛挨了很久的饿。
之后她就从了良籍,嫁给了个卖画为生的穷画师,令众人惊叹不已。百姓纷纷传是有鬼魂附在如意身上,她才做出如此荒唐的决定,又有人说穷画师会邪法,才勾走了这美人的魂。
当这个离奇的故事传到王子进耳中时,他正坐在窗下,满怀心事地端详着一块暖玉。
玉是个平安扣,温润而有光泽,他回到客栈更衣时才从袖中掉出来,想必是雪奴临死前悄悄塞到他身上的。
他睹物思人,一见到这玉扣,眼眶就有些微红。
“绯绡,雪奴到底是什么变的呢?她最后对我说的话,是发自肺腑,还是为了安慰我?”王子进看绯绡坐在桌边喝着葡萄美酒,一副毫无心肝的样子,七分伤感也变成了十分。
绯绡并不答,过了一会儿,手持夜光杯,坐到了他的身边。
“伸出手。”
王子进不明所以,摊开了手掌。
“闭上眼。”
他依言行事,很快就感觉到掌心一凉,仿佛有两根冰冷温软的手指搭在了他的手心,那感觉跟雪奴握手时一模一样。
“雪奴!”他兴奋地睁开了眼,只见掌心中只有两块碎冰,哪里有什么佳人的柔荑。
“明白了吗?所以不要再伤心了,不论精魅、妖怪,还是人类,都是向死而生,只是她走得比我们快一些。”绯绡拉住他的手,让他握紧碎冰,冰在他温热的掌心融化,水一滴滴地流下来,恰似雪奴临别时的眼泪。
王子进呆呆地望着手掌,突然懂了雪奴临别时说的话。
“她是寒冰化作,温暖只会加速她的死亡,可是子进你却给了她一种不会让她消亡的温暖,这对只拥有短暂生命的她,是莫大的幸福。”绯绡斜睨了他一眼,“精魅和人的体验完全不同,所谓夏虫不可语冰,你何必为了她的喜悦而悲伤。”
王子进终于释怀,握紧了手中的玉扣,脸色渐渐变得平和。
“可是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王子进看着绯绡如雕似琢的精致面孔,满怀困惑地抓了抓头,“你很少大发善心,怎么会在猿猴精要杀死湖颖的时候出手?”
绯绡愣了一下,随即云淡风轻地说:“没什么,只是碰巧。”
“但那猿猴精恨上你了,以后估计还会来找麻烦,你不会没想到吧?”
“一时冲动,我也很后悔呀……”绯绡摇了摇头,喝光了杯中的葡萄美酒,一抹红云,浮上了他的玉颜。
“我想了半天,觉得你是不想让我失望,所以才出手阻止,因为不想让我看到跟妖怪结交的人类,死于妖怪之手。”王子进几乎要把头抓破,才试探地问,“你怕我从此会害怕你,是吗?”
绯绡不置可否,他放下酒杯,欣赏着窗外的秋色,看北雁南飞,看黄叶曼舞,看枫叶露出了冶艳的一抹红痕,看秋阳在檐下敛尽了最后一丝光华。
但就是不看王子进。
王子进却一直盯着他,似乎要从他完美无瑕的脸上,看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可最终,他仍然什么也没看出来,绯绡仍然美丽如昔,疏离如昔,或许这样也好,反正无论如何,他也是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风景。
所谓风景,只要看过,就应满足,又有谁能将旷世美景据为己有?
他想到这里,又满足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