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绫手指微动,白鸟长鸣一声,将二人送下鸟背,随即振翅飞上高空。不过一会儿,已经变成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纸鹤,飘飘****地落入了青绫的手中。
此举立刻引来围观路人的一片哗然,甚至有人还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这些人只是寻常百姓,哪见过狐妖施法,还以为是哪家的杂耍班子在街头表演。
老僧丝毫不为所动,举起禅杖,再次向花蕊砸来。
绯绡身影微动,伸出玉笛,轻轻巧巧地托住了重达千钧的铜杖,似乎不费吹灰之力。
“这和尚是疯了吗?居然敢当街打人!”花蕊瞪圆了眼睛,竟然毫不畏惧,还要冲上去跟他理论。
王子进见她不知死活,一把抱住她的纤腰。
“子进,带着这姑娘快走,千万不要被和尚缠上。”绯绡朝他使了个眼色,眼底竟有几分担忧。
“我们为什么要逃啊?我看你明明占了上风……”王子进困惑地问,他话音未落,老僧已经将沉重的禅杖抡成一个满月,第三次砸向花蕊头顶。
王子进身后就是河水,根本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眼看只能硬生生地挨下这一杖。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绯绡扬起衣袖,袖底起了一阵风,平平地托着他们二人飞向河面。
两人被飓风包裹,好似离枝的黄叶般轻盈,在月光水影中翩然飘飞。
老僧的法杖哐当一声砸上了桥栏,青石栏杆登时塌了一截。他见王子进带着花蕊离开,也不再跟绯绡和青绫缠斗,斗篷一扬,将禅杖收起,顺着河沿,向王子进的方向跑去。
“子进,我对付这老家伙虽然容易,可这少女必须要想起自己是谁,才能解决这一切。这是她自己的业障,别人无法帮她。”
秋风中,绯绡面如冠玉,轻轻地对着王子进的方向说,他的声音很轻,近似喃喃低语,却一丝不落地全部送到了王子进的耳边。
“佛曰: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如果她最终收了个恶果,也怪不得别人。”
说罢他拾起一片掉落在地上的黄叶,手指微弹,黄叶翩然飘飞,准确地落入河中,化为一叶扁舟,稳稳地接住了下坠的王子进和花蕊。
王子进掉落在船上,眼见绯绡的身影越来越远,那抹象征着希望的白色,像是随波逐流的花瓣,渐行渐远。
“绯绡,不要抛下我啊!”他急切地喊,可是绯绡仿佛没听到一般,眺望着他的所在,过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这是他跟绯绡相识以来,第一次被绯绡远远推走,心中酸涩难过,又有百种凄凉,仿佛孤零零地被丢入了荒无人烟的沙漠。
“你的朋友好厉害啊……”花蕊跌入船中,似摔到了腰,艰难地爬起来,突然看到了王子进哭丧的脸,“你怎么这么伤心,是因为跟他分开了吗?”
“才不是。”王子进揉了揉发酸的鼻子,不好意思地否认。
“可是人生就是这样啊,人们都是因缘起而聚,缘尽而散。”花蕊的酒似乎醒了,说的话也不再语无伦次,她扁着小嘴,认真地说,“就像‘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悠悠洛阳道,此会在何年?’这首诗所流露的意境,是我最喜欢的。明明说的是别离,却毫不悲伤,因为每次分离,都是团聚的伏笔。”
王子进听她吟诗,竟满腹疑惑,这些颇有道理的话,怎么看也不像出自一个小小花娘之口。
“你之前读过书啊?没记错的话,这是陈子昂的《春夜别友人》。”他忘记了悲伤,坐在花蕊身边,好奇地问。
“是吗?我只是刚刚跟你聊着聊着,觉得这首诗就在嘴边,就随口说了出来。”她也很困惑,可是还没等想起什么,就慌张地看向周围,“我们到底是在哪里?”
只见河道越来越宽广,河水如绸缎般蜿蜒到远方,岸边的景色越来越荒芜,灯光稀稀拉拉,连熙攘的行人都消失不见。这条小船竟然在不知不觉间,顺水漂出了扬州城。
“不是说扬州很大的吗?怎么才说了几句话,就到了这种地方?”王子进发现周围的变化,也吓了一跳。
“而且扬州城中河道是相通的,如果我们没出城门,只会在城内的河流中转圈,根本不会来到郊外。”花蕊趴在船舷,细细地观察水流。
她白皙美丽的脸映在河水中,碎了又聚,像是水中月、镜中花般缥缈而难以捉摸。
而小船的船头悄无声息地掉了个方向,船上并没有艄公,甚至连船桨都没有一柄。可它却像是被赋予了生命,轻捷无声,而又义无反顾地,奔向了命定的终点。
就像每一条注定要流入大海的河流。
“让子进这么走了,你真的放心吗?”扬州城的月光下,青绫和绯绡并肩漫步,他好奇地问,“你不怕他们遇到危险?毕竟那怪物也在追他们。”
“船是我变化出来的,既然是无中生有之物,必然有其缺陷。”绯绡看向桥下的潺潺河水,“它的航向由意志坚强的人带领,如果那少女的意志强于子进,就会带他们去她曾留下最多感情的地方,反之亦然……”
“哎……”青绫听他说了一半,只觉额上冒汗,“你是想看看子进是不是会想你吗?我可以告诉你,他估计跟那位小美人多说两句话,就会将你忘个精光。”
绯绡俊脸一沉,面含霜雪,冷冷地瞪了青绫一眼。
但随即他抬起了手,只见他尾指上正缠绕着一根白色的,若有若无的丝线,丝线绵延到河道上,顺水而下,在黑夜里格外显眼。
“你以为我是白痴吗?我当然了解那个呆子,所以在他落入河中的一瞬,抽取了他的思绪,只要他不停思考,这根线就不会断,我们自然可以找到他们……”
他刚说到一半,丝线就随风晃了一晃,居然凭空断了,只剩下一小截寸许长的线头,留在他青葱般的玉指上。
“你不是白痴,奈何要追踪的人却是白痴啊!”青绫忍俊不禁,捂着肚子笑了起来,几乎没法站直。
绯绡愤怒地揪下了手指上的线头,一掌重重拍在了栏杆上,他望着纵横交错,好似蛛网般的河道,漂亮的丹凤眼中满含焦虑,似在为王子进叵测未知的前途担忧。
小船之上,王子进确实没法思考了,水流越来越急,船上颠簸不停,吃下去的酒菜如翻江倒海般在肚中翻滚,在经过一个狭湾时,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趴在船舷上呕吐不停。
“你怎么吐成这样啊?”花蕊一边为他拍背,一边面露嫌弃。
“小生……小生很少坐船啊,麻烦姑娘了……”他刚说了一句,又一口酸水奔涌而出。
花蕊忙一把将他的脑袋推向了河水:“哎呀,千万别吐在船里,脏死了。”
“你……你真是没同情心,亏我还请你喝酒吃菜……”
“哼,想请我喝酒的人太多了,毕竟我也是出身于名门望户,提亲的人差点踏破门槛。”花蕊眯着眼睛,笑嘻嘻地炫耀,语气颇为自得。
她脸上在笑,眼底却满蕴悲伤,望着洒满月光的河道,视线仿佛顺着江天流水,看到了那遥远的,无法企及的过往。
六
“谁知道你是说真的还是吹牛……”王子进根本没把她说的话当真,毕竟她连自己住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能记得这么久远的事情。
她气不过,叉着腰站起来,漂亮的大眼睛瞪得好似铜铃:“我才没吹牛,我十岁那年生了场大病,差点死掉,病愈之后,我娘还出巨资修缮了镇上的观音堂。”
“是吗?反正几乎每个小镇都有观音祠堂,谁也无法追查,你说有就有吧……”王子进说完,又扑到船舷上吐个不停。
河流越来越宽,水波渐缓,小船稳稳地顺水而下,总算不再颠簸。王子进终于停止呕吐,他浑身瘫软地倚在船舷上,只见小船竟然越驶越慢,最终停泊在一个简陋的木质码头前。
“我们上前看看,这里好像有点眼熟。”花蕊毫不畏惧,提着裙子跳上了木板,咯吱咯吱地走到了岸边。
王子进见她胡闹乱走,只能爬起来追上她,边跑还边叫:“你是吃什么长大的?难道不懂害怕的吗?”
“如果对什么都畏手畏脚,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高声回答他,“就算我在花楼中干的是卖酒的苦差事,也从来没放弃过对生活的希望呀。”
他本想反驳,可细细想来,她说的胡话竟有几分道理,而自己也是因为不甘于平庸,才跟着绯绡踏上了与妖共舞的冒险之旅。
生命的精彩就在于它的纷繁广阔,而并非一成不变。
他看着花蕊窈窕的背影,轻快的步伐,终于明白那万云骏为何宁可跟家里闹翻,也坚持要娶她了。
码头旁就有一条宽敞的路,直通向一个临水的小镇,一棵参天大树下立着块青石,上书“临江镇”三个大字。
“看,我方才说的,就是这个镇。”花蕊喜不自胜,轻轻拍手。星光下,她神采飞扬,连那身桃红色的襦裙都变得飘逸可人,不再那么俗气刺眼。
她蹦蹦跳跳地沿着路走下去,果然很快就看到了一个小镇。
此时刚过亥时,尚有几户人家亮着灯;一个小酒保正在收幌子关门;还有个卖扁食的老汉,挑着担子挨家叫卖;时而还有几声鸡鸣狗吠响起,镇上一幅静谧安宁的景象。
花蕊似乎十分熟悉小镇上的道路,带着王子进在一户有院子的人家停下。那户人家的围墙皆由青砖砌就,大门包铁,檐下的瓦片都是簇新的红瓦,显然是个颇有财势的人家。
她站在院外,看着墙上一簇晚开的蔷薇娇羞地探出了头,满怀眷恋地踮起脚,朝着花开的方向轻轻嗅了嗅。
“你……该不会是真的想起了自己的住处了吧?”王子进看她这陶醉的样子,怎么也不像在撒谎,小心翼翼地问。
“坐上小船顺水而下的时候,很多画面就出现在我的脑海中。”花蕊伸出双臂,在墙外转了两圈,微笑道,“没错,这就是我的家,我就住在这里。我一定是被人拐卖了,才沦落风尘,我终于找回来了!”
她越说越激动,跑过去就要敲门。
“等等,莫急!”王子进隐隐觉得不对,上前一步去阻拦她,可是花蕊性子很急,已经叩响了门环。
悠扬的叩门声在夜风中回**,仿佛一声声充满期盼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