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有简单酒菜,两人点了一坛女儿红,就着天上明月,潺潺流水,对饮起来。
“其实,我守在万家门外,是为了等人的。”两杯暖酒入喉,花蕊面色绯红,轻轻地说。
王子进见她神色哀伤,不便多问,只为她将空了的酒杯斟满。
“公子如何不问,我等的是谁?”她眨巴着大眼睛,好奇王子进的沉默。
“因为你心中苦闷,只想找人倾诉,偏巧遇到了素不相识的我。”王子进喝了杯酒,微笑着答,“即便说出再多的心事,也不会妨碍你的生活,我又何必多嘴?反正放下酒杯,走出这小船,你我又是天涯陌路人。”
“陌路人吗?说得好!”花蕊轻轻拊掌,拍手笑道,“我等的就是万家的公子,名唤万云骏的那位,我们是在一个下雨天,因借伞相识。后来又见了几次面,聊得十分投机,可是近日他却不来我们约会的地方找我,我实在等不及了,才来万家日日守候。”
“姑娘是担心万公子会变心?”王子进听她说了一半,就已猜到她的身份,想必她正是万家长孙极力要迎娶的绣娘,“姑娘尽可放心,万家主人最近卧病不起,家中乱成一团,等他处理完家务事,自会来找你。”
“是吗?我还以为他是嫌我身份低贱……”花蕊叹息一声,轻轻把玩着酒杯。
酒色染红了她白皙饱满的脸庞,好似两朵彤云,衬得她容光艳丽,眸色更深,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个美人了。
王子进看着她的容颜,不由得愣了一下。他时至今日,才终于明白,美人之所以美,在于内心的百转千回,愁绪万结。
毫无经历的女人,即便再美,也如浮光掠影,令人转眼即忘。
“王公子,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花蕊喝了两杯酒,话更多了,“其实我骗了万郎,只说自己出身贫苦,却没有告诉他,其实我是个卖酒的花娘。”
“他不会介意的。”王子进听人讲起万云骏大闹家门的壮举,连连摇头。
“还有,我无论如何想不起自己住在哪里。”
“啊?”这次王子进笑不出来了,端起酒杯的手也僵在半空。
河中波光粼粼,河边花影摇动,有歌女倚在桥栏,柔声软语,唱出离别的曲调。王子进愣愣地看着花蕊明媚的容颜,竟觉乱花迷眼,不知这少女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四
万家大宅中,绯绡快步走出了病人的房间,到处找不到王子进的踪影。他闻着王子进的味道,追到了后院,却见青绫也正在月下徘徊。
“哎呀,子进不见了,我看他红着脸跑到后院,还以为他是怕人,一会儿就会回来。”青绫抱歉地看着绯绡,“不过他应该走不远,很容易就能将他找回来。”
“好吧,刚巧我也要出去找个东西。”绯绡皱着眉道,“如果没猜错,万家主人的病因,就在于此。”
“这是什么?”青绫十分讶异,他全部心思只在昏睡的病人身上,根本没留意别的。
绯绡伸出手掌,只见他掌中托着一个三寸见方的盒子,盒子边缘磨得变成了淡淡的黑色,显然经常被人把玩。
“这是……”青绫奇怪地问。
绯绡打开了盒盖,只见盒子中空无一物。青绫想了一会儿,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眼中现出慌乱神色。
“必须尽快找到,否则万家主人必死无疑。”绯绡似看透他的心事,点了点头,语气凝重。
两个美少年再也不敢耽搁,青绫衣袖一展,袖底翩然飞出一只白色纸鹤。纸鹤飞速变大,很快就如同一艘小船般大,青绫和绯绡跳上纸鹤的脊背,青绫一声呼啸,纸鹤振翅而飞,载着他们缓缓飞了起来。
它越飞越快,眨眼间就冲上云霄,消失在扬州城清辉万里的夜色中。
夜色渐浓,月光越发明亮,正如诗人所说,“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月辉下的扬州,比白日的纸醉金迷更添了几分神秘,街边灯光闪烁,火树银花,拱桥上有少女身姿翩然地走过,宛如仙子夜游。
王子进坐在小舟中,顺水而下,却无心欣赏着这月下美景,皱眉看着花蕊,不知该如何是好。
“王公子,别那样看我。”花蕊倒了杯酒,跟他手中的酒杯碰了碰,将杯中酒一仰而尽,失望地说,“你我萍水相逢,本是缘分,所以我才将真话说给你听,想不到你竟然会怕我……”
“姑娘喝多了。”王子进也喝了口酒,只觉舌尖苦涩,欲哭无泪。
他在如此良辰美景下,偶遇佳人,本以为会有场艳遇。哪想到这姑娘不仅是万家公子的未婚妻,脑子还不灵光,看来他果然是八字不好,遇到的美女都没有正常的。
“所以我才说王公子像我啊,刚刚你站在街上,那种怅然若失的样子,简直跟我一模一样。”花蕊喝多了,话也多了起来。
“明明一点也不像!起码我还记得家在哪里!”
“其实我还有一个最大的秘密。”花蕊笑嘻嘻地看着他,“你想不想听?”
“一点也不想!”王子进立刻觉得头大如斗,连连摆手,“姑娘累了,我们快回去吧。”
“等我想清楚了才能回去呀……”她迷迷糊糊地一把抓住了王子进的衣袖,“不然你带我回万家吧,我正好去找万云骏问个清楚。”
王子进忙吩咐艄公靠岸停下,掏出身上所有的银子付了船资和酒菜钱,跌跌撞撞地扶着她走到了街上。
青石板路沿河而造,曲折蜿蜒,走着不少夜游玩乐的人,他们看到王子进和花蕊相互依偎的样子,都不约而同地掩嘴微笑。
花前月下,少年和少女情到浓处,难免会有失礼节。可是他们看起来丝毫没有猥琐,只令人觉得青春美好。
“不!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真的跟她不熟啊!”他看着路人们暧昧的眼光,恨不得立刻跟这个头脑混乱的醉酒少女撇清关系。
而就在这时,风中传来了叮当叮当的轻响,是化缘的僧人在敲着铜钵。
王子进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僧,正在挨个向路上的行人讨饭化缘。在东京城的夜市中,也时常有僧侣出没,他见怪不怪,不以为意,只想如何摆脱花蕊。
“嘻嘻嘻,我没说的秘密,你真的不想知道吗?”花蕊抱着他的胳膊,根本不肯撒手,娇滴滴地问。
“说吧,说吧……”王子进只能哄她,“说完了,我就把你送到万家怎样?我让绯绡把万云骏弄出来见你,他那么有办法,一定会让你们见上面的。”
摆脱一个烫手山芋的最好办法,就是将它甩给别人!这是他自小就懂得的道理。
“那个秘密就是,一直有个和尚跟踪我,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他是不是为我动了凡心呢……”她像只偷了灯油的小老鼠,边说边不好意思地咯咯笑起来。
王子进面色一僵,指着在他们身后化缘的老僧:“你说的,该不会就是他吧?”
花蕊眯着迷离醉眼打量了一下老僧,他那肮脏的僧袍,掩藏在斗笠下的面容,肯定地点了点头:“没错,就是他!”
“你确定他会为你动凡心?”王子进白了她一眼,“看他那把年纪,估计已近古稀,心还能跳几年都不知道。”
“刚巧你陪着我,他不能拿我怎样,我倒要问问,他总是出现在本姑娘的周围干吗?”
花蕊说罢,叉着腰就向老僧走去,挺胸昂首,气势宛如一只赌场上的斗鸡。王子进想要拦她,却根本拉不住,她三步两步就走到了老僧面前。
老僧不再化缘了,他将铜钵放进宽大的僧袍中,伫立在路中央,衣襟在夜风中飘飞。
青石板路在月色辉映下,发出水色般的光芒,像是一条河从他脚下蜿蜒流过,而他则像是河流中亘古不倒的礁石,浑身都散发着坚毅肃杀的气息。
“喂!别去啊……”王子进见老僧举止不凡,心中隐隐觉得不妙,就要拉住花蕊的衣袖。
花蕊却脚步轻捷地跑到了老僧的面前,纱衣在王子进指间一**而过,她叉着腰,横眉怒目看着年迈的僧人:“快说,你每天鬼鬼祟祟,跟着本姑娘干吗?”
老僧并不回答,仍微微低着头,站在路中央,只有僧袍随风舞动。
“你是哑巴吗?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个真和尚还是假和尚。”花蕊说罢,就要去掀他的斗笠。
刹那之间,王子进看到老僧藏在斗笠下的脸动了动,好像是在笑,似乎十分期待着花蕊的接近。
“小心啊!”他心底涌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使尽全身的力气,扑向了花蕊。
此情此景,让他想起了跟雪奴分别的时候,老僧的笑容,竟然跟吞噬掉雪奴的妖魔们一模一样。
一阵阴风从二人的头顶刮过,王子进抱着花蕊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才看到那是老僧手中的佛杖。之前他把这沉重武器藏在了僧衣下,趁花蕊不备,才出手攻击。
“你这和尚,也忒狠毒,居然对一个小姑娘下此毒手!”温文尔雅如王子进,也忍不住破口大骂。
老僧恍若未闻,举起禅杖,再次向花蕊打来。王子进翻了个身,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娇弱的少女。
就在这时,只听人群中起了喧哗,随即平地卷起一阵飓风,吹得禅杖偏离了半分,发出当的一声巨响,滑过王子进的肩膀,重重砸在了地面上。
坚硬的石板路被砸出了个大坑,王子进吓得拉着花蕊爬起来。只见一只巨大的白鸟落在二人身边,而方才那阵风正是白鸟挥动双翼而起。
鸟背上端坐着两个美貌少年,一个身穿白色绫纱长袍,一个着青色锦衣。白衣的英俊中透着秀美,青衣的则显得更加年长沉稳一些,正是绯绡和青绫及时赶到。
王子进死里逃生,见到他们又惊又喜,几乎就要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