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阴雨绵绵,冷风凄人。四人来到了汴河码头,乘上了青绫以低廉的价格包来的船。
船篷四面漏风,驶到河心处,恰逢大雨,浇得四人皆成了落汤鸡。
热爱享受的绯绡长发尽湿,脸色越来越冷,如果不是在运河之上,怕是就要跟青绫动手打架。
青绫对他刀风般的目光视而不见,时而望望天,时而看看河水,更多的时候,则是掏出了钱袋子,掂了又掂。
所幸船顺水南下,天气转暖,当和煦的阳光照亮了乌篷船,人心底的阴郁也一扫而光。
渐渐河中出现了画舫游船;岸边的柳堤下,有窈窕的女子结伴赏秋;微凉的风中,偶尔也夹杂着一两句婉转柔媚的歌声。
王子进兴奋地站在船头眺望,知道扬州就要到了。
当日傍晚,小船就抵达了扬州城,即便即将入夜,码头上仍喧嚣熙攘。
随处可见金发碧眼的胡商和皮肤黝黑的昆仑奴,跟东京城带着严谨和秩序的热闹不同,这里的气氛更绚烂奢华,无处不流露着金钱的气息。
王子进一双眼睛像是不够使,跟在绯绡和青绫身后,拉着六月的手,向木材商家中走去。
据青绫说,这户人家姓万,祖上出身北地,以伐木工起家。后来在扬州开了家木料厂,生意越做越大,将木头制品通过运河运向了四面八方,不过短短十几年,就几乎垄断了整个扬州的木料市场。
如今主事的主人突然病倒,家里家外都乱成了一团糟,已经有竞争对手开始拉拢子孙辈,怂恿他们趁机分家自立,好瓦解万家。
“所以万家才肯出高价让人来为家主医病,皆是因为形势已经失控。”青绫兴奋地搓着手,“最好再乱一些,悬赏的价格还能往上提。”
“可是发生这种事,难道不该尽力隐瞒?怎么会宣告得路人皆知呢?”绯绡仍有些不解。
“听说起初也瞒过,可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再也瞒不住了。既然如此,还不如高价悬赏,搞不好还能有一线生机,总比之前偷偷摸摸地找郎中看病的好。”青绫说着,脚步不停,一路带着他们走到了上城。
跟罗城的人来人往不同,上城的宅邸明显大了许多,路面宽敞干净,可行人却稀稀拉拉,甚至一路走来,竟然能够看到价格昂贵的马车。
王子进跟在这两位美少年的身后,很快就来到了一户大宅前。远远望去,只见宅院门口围了几名江湖术士,院内更是冒出一股香烛味,哪里像户富贵人家,倒像是到了座庙前。
青绫上前跟守门的说了两句,显然跟这家人混得极熟,守门人连通报都没通报,就让绯绡等人走进了宅院。
出乎意料,院子里的陈设极为简单,只有奇花异草,在秋风中争相绽放着最后的光华。根本没看到富人家惯有的亭台楼榭、假山珊瑚,一路上只看到了几处木质景观。
“这家的主人不喜奢华,但是出手却极为大方。”青绫为他们解释,“而且近日因人员繁杂,女眷都搬离了主屋,进出才如此容易。”
四人刚刚走入内院,就有一位身着仆人衣服的中年管家来替他们引路,青绫一路对绯绡大加赞赏,管家却愁眉紧锁,连乐都乐不出来,显然已经绝望。
院子里有道士焚香画符,有和尚在念经祝祷,还有巫师在跳舞驱邪,比夜市里的杂耍还热闹几分。
管家详细地跟绯绡讲解了主人家的病情,丝毫没有怠慢。
听他说来,主人发病的前一晚,跟长孙吵了一架,因为年少气盛的万公子非要娶一位身份低贱的绣娘为妻。
如果光是如此就也罢了,更气人的是,有人经多方打听,那绣娘根本就是个风尘女子,是遇到了万公子后才想办法脱离了贱籍的。
可万公子从小养尊处优,心思单纯,任家人们说破了嘴皮,也不相信自己的心上人是个流莺歌女,跟自己的家人据理力争,结果一番大闹后,就将万家的顶梁柱气病了。
王子进转了半天也没看到一个佳人,听他们说得无聊,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这位公子,此处就是主人的卧房,最好越少的人进去越好,免得叨扰。”管家谨慎万分,连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
“绯绡,你跟子进进去看看吧,我跟六月之前进去过。”青绫拍了拍绯绡的肩膀,俊脸上满是凝重,再也没有了平时的嬉皮笑脸。
“我是不是可以不进去啊?我只是来帮忙的,进去了也没用……”王子进一想到里面躺着的是个将死的病人,就开始打退堂鼓,他来扬州是看美人的,谁要看什么活死人?
可他话刚说了一半,就被绯绡提着脖颈拎进了房中。
一进房间,扑面而来就是一股药香,只见卧房中的陈设皆是名贵楠木或者酸枝木制成,几个婢女小童正忙着熬药,看样子是打算以药气为自家主人做熏蒸。
药气萦绕中,可见那些木头摆设颇为有趣,靠在墙边的貌不起眼的五斗橱,一拉开门,竟然四面展开,变成了个能装上百个药瓶的隔箱。
条桌也暗藏玄机,一个婢女见桌上已经摆满了药材,轻轻一拉,从桌面下又拉出来了一截,变成了个圆桌。
王子进看得颇为惊异,终于明白,这万家的木材制品为何会垄断扬州,全靠这些心思巧妙的设计。
他跟在绯绡身后,来到了床榻前。只见重重锦被中,正躺着一个形容枯朽的人。那人双颊塌陷,脸色蜡黄,显然已经病了许久,几乎就是个骷髅了。
王子进只看了一眼,就别过了头,不想再看。
倒是绯绡仔细地端详着这位濒死的病人,剑眉微蹙,漂亮的丹凤眼中满含专注,似乎想要找出蛛丝马迹。
屋子里闷热而潮湿,药气蹿入鼻翼,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王子进待了一会儿,就觉得气闷难挨,几乎要晕倒在地。
他忙跌跌撞撞地向门口走去,临出门前,似乎听到绯绡轻轻说了一句:“奇怪,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他刚想问是什么,脚下就被门槛一绊,重重跌出了卧房。
三
“呀,子进,何必向我行如此隆重的大礼?”他扑通一声趴在走廊上,正摔在青绫面前,青绫扶了他一把,调侃地笑。
可他不笑还好,一笑起来院子里满院子的巫师僧侣都看向他的所在。此时王子进摔得浑身灰土,头巾掉了一半,好似只斗败的公鸡,格外狼狈不堪。那些人碍于主人家的悲惨处境,只能拼命忍笑,憋得脸色涨红,滑稽无比。
王子进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看他们怪异的表情,登时羞得无地自容,这比被骂一顿更让他难受。
他脸色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了句“告辞”,拔腿就向后院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他才停了下来,只见自己已经跑出了万家大宅,正站在后门的小街上。此时天色方晚,月影刚刚爬上林梢,灰蓝色的天空中,点缀着几枚碎钻般的星子,而西边的天空中,还有一抹紫红色的瑰丽霞光,依依不舍地挂在天边。
此时并非白日,也并非黑夜,让他恍然有一种身处时空边界的错觉。
“这正像是现在的我……”他望着东边月影,西边晚霞,不无感慨。他跟绯绡结为好友,岂不正是游走于人妖两界之间?
“嘻嘻嘻,真是有趣!”
他正在感怀心事,却听不远处传来娇俏的笑声,只见一个圆圆的小脑袋从对面街的墙角探了出来,又飞快消失了。
王子进愣了一下,随即拔脚追了过去,可到了跟前,那人已经不见了,高墙与高墙中,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显然还没走远。他循声而去,很快就走到了死胡同里,仍然没有看到任何人。
他打量了一下周围,只见右侧的墙边放着几个装杂物的竹筐,似乎是哪家的园丁扔出来的。他眼珠一转,蹑手蹑脚地走到了一个筐前,一把掀开,只见里面正蹲坐着一个身穿桃红色襦裙、淡蓝色上衣的少女。
“呀,被你发现啦!真不好玩。”少女吐了吐舌头,一点也不害怕,站起来扑了扑裙子上的尘土,转身欲走。
“等等!”王子进忙叫住她,“我有事问你。”
少女驻足停步,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偏着脑袋看他,似乎十分诧异。
“你……你为什么要笑我……”王子进想到万家院子里那些人忍俊不禁的样子,越发自卑,“我……我真的那么好笑吗?明明不认识,你也笑我。”
“没有啊,我笑的不是你,是我自己!”她笑着回答,“刚才看你怅然若失的样子,跟我的心情不谋而合,所以才笑出来了。”
“你是什么心情啊?”
“跟你的一样啊!”她仍面带微笑,迈着欢快的步伐,走出了巷中。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秋夜广阔深邃,星月争辉,似乎多看几眼,连人的灵魂都会被吸进去。王子进不愿回到万家大宅受人讥笑,在扬州又没有落脚之处,站在街头徘徊,不知该去往何处。
“喂,请我喝杯酒吧,我叫花蕊。”本已走远的少女又折了回来,俏生生地站在高墙下,笑看着他。
王子进阅美无数,可此时流落在异乡街头,形单影只,竟恍然觉得这少女的笑容美艳不可方物。
她虽不是绝色,但浑身散发着勃勃生机,笑起来也不似其他女人般以袖掩嘴,露出雪白的编贝细齿,如初升的晨晖般绚丽夺目。
“好呀!”他点了点头,跟在花蕊身后,“我叫王子进,你叫我子进便可。”
“子进啊,好名字!取名的人是要你天天上进吗?”花蕊又开他玩笑。
“惭愧、惭愧,小生太过贪玩,辜负了家人的期盼,一点也不上进。”王子进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
花蕊脚步轻捷地走在前面,她对扬州城似乎十分熟悉,七拐八拐就带他离开上城,走上了一条青石板路。扬州临水而建,城中水道交错,石板路的一边是沿河而居的住家,而另一侧就是曲折的河道。
有窈窕的女子在河中洗衣,还有人乘船悠悠**过。月光水影交相辉映,宛如水墨画般静谧迷人。
“王公子,我们去船上喝酒如何?”花蕊见一个艄公撑着长杆缓缓驶过,也不待王子进同意,就招了招手。
王子进还有些犹豫,但看她一个姑娘家都对自己毫无戒心,如果自己处处多疑,未免显得小气,只能提着袍子,跟在花蕊身后,坐进了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