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月朦胧,春水涌动。
一座破败的小庙,坐落在芳草深处。月光好似碎银,照亮了庙宇残缺的瓦片和斑驳的墙壁。
庙中的摆设也凌乱破败,无处不散发着寒酸之气。
蛛网密布的佛堂中,供着一尊泥金观音雕像,菩萨身上的漆彩剥落,只有面目平和从容,慈悲如昔。
“菩萨啊,求求你保佑我,心想事成……”一个瘦弱的身影跪在蒲团上,低声许愿。
那是一个梳着同心髻的少女,衣饰廉价而艳俗,做花娘打扮。她面容清瘦白皙,一双大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窝中,漆黑幽森,宛如两口深井。
“我近日遇到了万家公子,祖上是做木料生意的,可我从未告诉他,我是烟花女子。如果不是家道中落,我也不会流落风尘……”她咬了一下嘴唇,继续说,“明明我跟万郎很匹配的,却不知该如何跟他开口坦白……”
夜风平地而起,吹得庙门咯吱作响,吹得草屑纷飞,让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庙门前。
“如果,能完全抛弃这低贱的身份就好了……”小花娘完全没留意到门旁的影子,仍虔诚地对着菩萨磕头,“求您让我能嫁给万郎吧,这是我这辈子最后的机会,让我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
“你说的是真的吗?”黑暗中响起了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
少女吓得浑身一僵,忙回过头,只见庙门口正站着个衣衫褴褛的和尚。他头戴斗笠,遮住了面容,手托着个化缘的铜钵,听声辨形,似是个年迈的老僧。
“我问你,你说的付出任何代价也可以,是真的吗?”老僧敲了敲铜钵,声音中有金石之音,尖锐刺耳。
“是……是的,我不会后悔!”她双眸中隐含坚毅,咬了咬嘴唇,“只要能完全抛弃这低贱的、不堪回首的过去,一丝也不留!”
“我可以帮你……”老僧缓缓向她走来,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事,递到她的面前,“拿着它,仔细收好,你的愿望会成真的。”
少女后退了两步,根本不敢接。
“嘿嘿嘿,如果你不想办法搏一搏,余生就只能在泥泞中挣扎。”
那是比死更可怕的处境,恐惧被更大的恐惧战胜,她打了个寒战,扑过去接过了老僧手中的物事,完全没细想,一个出家人为何会说出恫吓的话。
“我……我需要做什么吗?”她近乎急切地问。
“你只需把它放在枕边,每天子时,心中想着自己的愿望,慢慢就会发生变化。”老僧干笑了两声,“很快,你会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包括我们今晚的邂逅。”
“那报酬呢?不要报酬吗?”
“好好保管我给你的物事,至于报酬……”他朝少女扬了扬斗笠,任风吹起破败肥大的僧衣,“待合适的时机,我自会来取!记得,千万不要把它弄丢了!”
说罢他踏出了庙门,身影如夜雾般化入清风,只有明媚春月探出林梢,洒下淡淡月光,好似他从未出现过一般。
少女浑身虚脱地倚在门框上,过了许久,才慢慢离去。她脚步趔趄,在杂草里摔了几个跟头,但手中却始终紧攥着老僧送给她的物事,仿佛抓着的是个珍贵至极的希望。
林中很快恢复了寂静,破庙中再也没有虔诚跪拜的人,只有夜风呜咽。而神龛上的菩萨,纵然残破狼狈,脸上仍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宽容而慈悲。
一
恍然之间,深秋已至,枫叶染上白霜,清冽的冷风中,已经能感受到冬的气息。
东京城中日趋冷清,连集市上的人都少了许多。而喜欢看美人的王子进,也难得地坐在房中,烘着暖炉,抱书苦读。
可不读还好,翻了几页书,他才发现,经过一年玩乐,他竟把之前背过的书忘了个精光。以他现在的这点墨水,不要说三年,估计再考三十年,榜单上也不会有他的名字。
“唉,真是的……”他不耐烦地抓头,看向躺在暖炉边,边烤鸡腿边吃的绯绡,“你说我如此爱游山玩水,喜欢佳人,是不是小时候的错?”
“说来听听!”绯绡优雅地吃掉了一条鸡肉,懒洋洋地答。
“先说我父亲,我开蒙之时,他没送我去私塾念书,后来进了书院,也跟不上先生的讲授。我自小玩惯了,哪里坐得住板凳,就越来越散漫。”王子进像煞有介事地在屋中转来转去,边回想边说,“还有书院的对面就是个卖字画的,天天在门口挂些美人图**我们这些学子,我忍不住就买了一些,结果越看越入迷,变得如此喜欢美人。”他说罢连连叹息,“如果能把这些经历从生命中剔除,搞不好我也会变成个闻名一方的才子。”
绯绡冷笑了一声,瞥了他一眼:“真是有趣!我活了这么久,只见过人类将过错推给别人,还从未见过像你这样,将过错推给过去的自己的。”
王子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奇地问:“绯绡,你有没有一种药,可以把我的过去抹杀,让我变成一个没有过去的人,重新开始呢?”
“有啊……”绯绡眼风如刀,轻轻地答,“再投一次胎就可以了。”
王子进默不作声,老老实实地坐回桌前,拿起书认真翻看,一个下午都没再说过胡话。
绯绡则钻进了厚厚的被子中,陷入了沉睡,睡颜英俊中透着秀美,纯良无害,哪里还有冷酷薄情的模样。
晚秋的夜总是来得格外早,申时刚过,天幕就宛如被水墨晕染,飞快地变成了蒙蒙的黑。街灯一盏盏被点亮,城中华灯初上,像是将整个星空搬到了人间。
王子进正专心读书,闻听耳边传来阵阵叩门声,他好奇地跑去开门,可一打开大门,脸色就吓得惨白。因为门外站着一个身穿青色衣袍,秀发披肩的俊美男子,而且还有一个梳着丫髻的女童,正扁着嘴跟在他的身后。
这美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每次出现都会带来麻烦的惹祸精青绫,而跟他不离不弃的女童,则是个有个苍老灵魂、永远不老不死的怪物六月。
“绯……绯绡,青绫来了!”王子进一见到他们,立刻头大如斗,但仍挤出虚伪微笑,呼唤绯绡。
“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再来?”绯绡也披着白衣,迎了出来,但即便蠢笨如王子进,也看出他眼底毫无笑意。
青绫一把推开王子进,姿态优雅地走进了房中,笑眯眯地答:“如果提前通报,你会老老实实地在这里等我?”
“是啊,青绫还刻意隐藏了妖气,就是怕被你发现。”六月蹦蹦跳跳地跟在青绫身后,“这是我的主意,怎么样,还不错吧?”
绯绡但笑不语,只为他们倒了两杯茶水。
青绫接过茶并不喝,将水泼到地上,香茗一倒出杯子,瞬间就变成了两条白色的肉虫,好似春蚕。
“这不是害人的,只是想让你们睡个好觉。”绯绡见下咒被拆穿,居然仍面带微笑,脸皮奇厚。
“算了,上次你骗我的事情,从此一笔勾销,谁让我宽宏大量呢。”青绫摆了摆手,似乎不以为意。
王子进瞪圆了眼睛,绕着他转了两圈,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似的。青绫一贯贪财,对于别人亏欠他的,不十倍讨还绝不会善罢甘休。上次绯绡以狐毛代替梦魂草摆了他一道,居然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过去了,简直难以置信。
“你真的是青绫吗?是不是被什么附身了?”
“谁敢附我的身呢?你这书呆子,再多嘴就把你变成只猪卖了!”
王子进吓得把嘴闭得紧紧的,捧着书本躲到了墙角,唯恐真会被变成一只猪。
“你口中的‘一笔勾销’,是指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让我帮个忙,顶替了上次的事吧?”果然还是绯绡了解同类,一语道破了他的心事。
六月偏着脑袋,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走到绯绡身边,抓着他的袍角哀求:“绯绡,帮帮我们吧,这事十分难懂,我们想了很久也想不出原委,才来找你。毕竟狐狸里面,你是最聪明的一个!”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绯绡没说答应,却不自觉地昂起了胸膛,扬扬自得。
“你们俩到底又遇上什么事了?说来听听。”王子进抱着书凑过来,毫无趋吉避凶的意识。
六月爬到了青绫身边,倚在他的身上,心情沉重地说出了最近两人的奇遇。原来月余前,扬州有个木材商家的主人生了病,高价悬赏能治病的名医,出的价钱能令世间所有人心动。
一贯对金钱敏感的青绫自然也听到了风声,带着六月赶到了扬州,可是没想到两人查了很久也没查出什么,那位主人只是单纯地陷入了沉眠,毫无妖怪作祟的迹象。
名医来了一茬又一茬,也找不出任何病患。唯一的欣慰是,悬赏的金额水涨船高,只要谁能令这位主人醒来,就能大发一笔横财。
“如果解决了,我们平分吧!”绯绡听六月说完,凤眼带笑,看向青绫,显然也对这件怪事产生了兴趣。
“四六,你四我六,毕竟是我带来的消息!”青绫跟他讲价。
“就这样吧,看在上次那桩事的分儿上。”两人很快达成了一致。
灯光下,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笑,眼睛微弯,像两只狡猾的狐狸。
“小六月,我想跟你打听一下,这家里面可有佳人?”王子进悄悄问向六月。
“当然有,据说这家主人生病,就是因为家里的长孙执意要娶一位身份低贱的花娘,那位女郎貌若天仙,可美得很呀!”六月生怕他不心动,还眨巴着眼睛补充,“而且扬州除了富人,最著名的就是美女了。二十四桥明月夜下,随处可见貌美的玉人。”
“绯绡,我也去!”王子进一把丢掉书本,凛然道,“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不能总是死读书,得跟你们去长长见识。”
各怀心事的一行四人难得达成一致,决定明日就起程,前往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