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如银丝,在风中跳着妖冶的舞。
王子进和花蕊手拉着手,走进了破庙中。
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庙顶虽破,却也为他们遮蔽了雨水。只见庙堂中供奉着一尊漆彩观音佛像,观音手持净瓶柳枝,表情慈悲温柔,让人一见之下,心就渐渐安定下来。
只是小庙年久失修,无人管理,佛像身上的镀金都被人一块块刮了下来,显得狼狈而寒酸。
“就是这尊观音像……”花蕊看到佛像,一把甩开了王子进的手,扑到了佛龛前,“这上面的金箔,都是我娘为了我祈福而镀上去的,怎么现在全没了?”
“看这庙的破败程度,似乎不是荒废几年而已啊……”王子进打量着房梁下密布的蛛网,屋顶上的大洞和佛龛上腐朽的木头,满心怀疑。
“怎么可能?我不会记错的!”花蕊转到了佛像后,以衣袖擦去了观音莲花座下的尘灰,“我记得这上面有字,是母亲捐金身的时候刻上去的。”
积灰和淤泥被擦去,果然露出了一行刻字,上书十几个篆字,如笔走龙蛇,但部分已经模糊不清,只隐约能认出“信女陈氏于咸平四年”几个字。
花蕊手指微颤,在字上一个个摸过去,突然浑身虚软,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咸平四年,距今已经四十余年……那年我还没出生呢,听说那是百年不遇的灾年。天子为求风调雨顺,大赦天下,还免除了不少赋税,才有了之后的十年大治……”王子进看着花蕊稚嫩的脸庞,满怀怜悯,“估计你只是小时候偶然来过这个观音堂,看到过上面的刻字,才错当成了自己的记忆。”
花蕊不发一言,扑倒在佛龛前,肩膀微耸,似在哭泣。
“别哭了,你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吧,不如等雨停了,我请你喝酒?”王子进见她可怜,连忙安慰,“你不要怕臭和尚,绯绡轻而易举就能将他打败,我还能带你去万家见万云骏。如果他变了心,你还可以跟我和绯绡一起去游山玩水。毕竟人生中,比来处更重要的,是未来的去处啊。”
“没有,我只是有点累了。”花蕊缓缓站起来,可见她眼中并无泪光,唇边挂着一抹苦涩的笑,“其实我何必妄想,看我这身廉价的打扮,就可知自己是个卖笑的花娘……”她说罢还轻轻地笑了一声,“可笑我见万云骏的时候,每次都换上最好的一套衣裙,幻想着自己是个小户之女……”
冷风挟着雨丝,席卷而入,带来透体阴寒,令他们的心底也变得濡湿寒冷。
“既然来了,我们在这里避避雨吧。”雨落阶下,发出沙沙细响,花蕊索性抱膝坐在佛龛旁歇息。
王子进看了一眼外面阴沉的天色,也坐在了她的身边,点了点头道:“也好,只是不知这雨会下到什么时候。”
佛龛旁干燥温暖,没有一丝冷风,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将他们笼在掌心。
两个人背靠着背,看破庙外雨丝飞扬,树影飘摇,格外不真实,仿佛身处梦境一般。
“这雨是‘时雨’,很快就会停的,正如陶潜写的,‘神萍写时雨,晨色奏景风’。”花蕊看着飘飘洒洒的落雨,目光平静而坚定,“人生有时也会遇到时雨,落雨的时候,只要坚持下去,总会遇到好天气。”
王子进讶异地盯着她年轻丰盈的脸庞,不敢相信这话竟出自她口中。
“子进,你刚才说得没错,比来处更重要的,是人生的去处。”她转脸迎上了王子进的目光,粲然一笑,“看,之前我只有万云骏一个去处,因为遇上了你,现在又多了一个,也算不虚此行。”
“姑娘所言甚是!”王子进终于明白,她为何如此迷人,与大家闺秀和轻浮少女不同的是,她有一个不肯妥协的灵魂,周身充满着蓬勃的生命力。
就像荒野中蔓生的草,即便被冰雪覆盖,但当春风乍起,它们又会在冰层下吐出新绿。
叮当——叮当——风里传来了细碎的金属撞击声,尖锐而刺耳。
王子进和花蕊听到这声音,心中俱是一紧,不约而同地握住了彼此的手。他们的手都在微微颤抖,手心中全是黏腻湿冷的汗。
风雨之中,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庙门口。那人头戴斗笠,手持铜钵,宽大的僧袍随夜风飘舞,正是一直追逐着他们的老僧。
“藏在哪里啦?快出来吧……”他终于说话了,用哄孩子的语气,只是声音沙哑低沉,更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花蕊看了王子进一眼,急忙屏住了呼吸。王子进头也不抬,回手抱紧了她,两人蜷缩在佛龛旁的阴影中,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之前你都在闹市活动,我不能将你怎样……”老僧缓缓地在狭窄的庙堂中转悠,“现在不怕了,快点现身吧,反正你的生命也是我创造的,本该由我亲自终结。”
王子进只觉怀中的花蕊浑身一震,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
老僧越走越近,很快来到了佛龛之前,王子进起初是看到他的一双破草鞋,随即是那件肮脏潮湿的僧袍,而两人身前毫无遮挡,只要他再走一步,就会发现他们的存在。
在这生死攸关之时,花蕊突然转过头,朝他微微一笑。
与之前的笑容不同,她的眼中有决绝,有不舍,还有其他一些他无法读懂的感情。
刹那之间,王子进明白了她的意图,他臂上加力,将她死死地抱在怀中,让她连动都无法动一下。
老僧停在了他们的面前,僧袍的下摆离王子进还不到一寸,他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酸臭腐败的气息。
可奇怪的是,他打量了一下周围,居然毫无知觉地走开了,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一般。
王子进壮着胆子抬起了头,刚好看到了老僧的侧脸,从下面看来,能看到他藏在斗笠下的大半边脸。只见他脸是灰褐色的,长满了树皮般的纹路,鼻子极其塌扁,也没有鼻翼,鼻孔像是直接在脸上挖了两个洞。
然而最奇怪的,是他的一张大得过分的嘴,阔而薄,似乎轻轻一动,就能咧到耳根。
“真累啊,使用力量就饿得特别快……”他转了两圈,坐在了地上,从坛钵里翻出了一点米粒大的碎银,塞进了口中,用力咀嚼起来。
外面雨声渐歇,只有牙齿咬断金属发出的嘎嘣声在暗夜中回**,听得王子进和花蕊都汗毛倒竖。
然而就在这时,空中突然响起了一声长唳,像是猛禽的叫声。如此雨夜,天空黑如墨锭,本不该有鸟,老僧立刻警惕地站起来,几乎在他起身的同时,一只雄鹰飞快掠进了庙门,它在空中盘旋了一圈,便飞向了老僧。
“谁在追踪我!”他僧袍下翻出一阵罡风,随即乌光一闪,一根禅杖猛地击中了雄鹰。
鹰尖叫一声,委顿在地,变成了一张黄色的信笺。
“是绯绡!”王子进见救兵来临,喜不自胜,忍不住高呼。
他话音未落,便觉一阵劲风来袭,一根沉重的铜杖迎面向他砸来。他吓得忙伸手格挡,但有一只手比他的更快,那只手修长而莹白,宛如玉雕,一把就接住了蕴含了千钧之力的禅杖。
“还不快走?”绯绡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王子进哪敢耽搁,拉着花蕊就跑出了小庙,正如花蕊所说,雨果然是时雨,雨几乎停了。两人跑了一段路,就见眼前出现一条宽阔的河流,一艘小船正停在岸边,正是他们来时乘坐的那条。
九
“我们快点上船!”花蕊提着裙子,纵身跳上了船。
可王子进却犹犹豫豫,不愿上船,一则他怕极了这条会自己乱跑的小船;二则绯绡就在身后,他想等等他,不愿离开。
“快点啊!万一老和尚追来,我们还能顺水逃走。你这般犹豫,如果不小心被他打死,就全完了。”花蕊急得脸色煞白,嘴唇都在不断轻颤。
这话点醒了王子进,他像是只逃命的兔子般惊惶,利落地跳上了船。
“绯绡,绯绡快点来啊……”他靠在船舷上,不断在心底默念。所幸河面波平如镜,小船稳稳地靠在岸边,轻轻晃动着,像只稳妥的摇篮,让他暗地里松了口气。
花蕊又冷又怕,坐在他身边,不断地搓着手,好奇地问:“你听那和尚在庙中说什么了没有?他竟然说我的生命是他创造出来的,他为什么会说那种话?”
“对哦,他是个和尚,也不可能是你爹……”王子进也困惑地挠了挠脑袋,“再说年龄也不对……”
他话未说完,便见花蕊怒目瞪着他,本就大而圆的双眼,简直与铜铃无异。他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将脑袋缩进了脖子里,好似只害怕的鹌鹑。
“我再多想想,好像又有新的记忆了……”花蕊心思刚动,小船就晃了一下。
“哇,姑奶奶,你别想了,你那些所谓的记忆全是幻想,你就去嫁万云骏吧。他为了你跟家族闹翻,一定不会抛弃你的。”王子进一见她冥思就吓得七魄丢了六魄,哀叫连连,“最不济你就跟我和绯绡走吧!”
“我卖过的酒叫作‘醉花荫’,扬州城中,只有少数几家花楼有卖……”她边说边回忆,身边已经响起了潺潺水声,小船不知不觉再次启动,就要逆水而上。
“绯绡,我要等绯绡!”王子进拼命大喊。
他话一出口,小船船头一掉,在河心转了个圈,又回到了岸边停泊。
“花楼的位置,就在河道旁边……”花蕊喃喃自语,小船又缓缓驶向河心。
“不许走,我不要离开!”船飞快打转,又靠岸了。
小船随着他们的思绪,不断地掉头转圈,一会儿向河心驶去,一会儿又回到了岸边,好似个陀螺般在河中转个不停。不知转了多少圈,它终于停了下来,随即稳稳地破水前进,逆流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