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中花蕊托腮凝神,想着自己的心事,而在她身后,王子进正趴在船舷上呕吐。
他脸色煞白,目光呆滞,仿佛连三魂七魄都一起吐了出去,不要说想绯绡,估计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树林之中,老僧跟绯绡和青绫缠斗了一会儿,找了个空隙,转身便跑。他将禅杖在地上一撑,身体猛然拔高了三丈,竟然像是鸟一般跃到了半空中。
“给我站住!”青绫一想到这家伙也送过拜帖,是跟自己竞争高额赏金的对手,立刻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抓住了身旁一棵大树的树枝。
他将树枝拉成弓形,双脚一蹬,借着回弹的力量也飞到了半空中,一把就抓住了老僧的脚踝。
老僧被他拽得大叫一声,就跌落在灌木中。
绯绡见状,忙要去帮青绫,可还未等来到灌木前,便听寂夜中传来了一声凄惨的尖叫,听来正是青绫发出的。
随即一个蝙蝠般的身影跃出了灌木,他在树枝间辗转腾挪,很快就消失在潮湿的夜风中。
绯绡惦记青绫,不敢贸然去追,慌忙向灌木跑去,只见青绫正脸色青白地躺在矮树中,浑身发抖,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怎么了?”绯绡忙伸手去扶他,一扶之下,只见他的袍子后露出了条毛茸茸的棕色尾巴,就差没变成狐狸了。
“太可怕了……”青绫抖了抖身上的枯枝树叶,薄薄的嘴唇都没了血色,哆哆嗦嗦地道,“他的嘴,竟然有那么大,好像轻易就能将我整个吞进去……”
“所以我才不跟他缠斗。”绯绡替他摘掉了头上的枯叶,“虽然他打不过我们,但是论吃我们只有甘拜下风。”
青绫将尾巴收回到了袍中,理了理衣襟,突然惶恐地摸向了自己的腰间,随即细长的双眼几乎倒竖起来,目光灼灼如雷电。
绯绡被他吓了一跳,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浑蛋!他偷了我的钱袋!连我的钱都敢偷,我一定要叫他生不如死!”
尖锐的咒骂声在林中回**,但很快就被夜风吹散。
濡湿的空气中,老僧再次沿着河床疾步而行,跟来时一样,他边走边从一个靛青色的绣云纹香囊中掏出银锭,放入口中,用力咀嚼。
王子进迷迷糊糊地躺在小船中,顺水而上,他吐得七荤八素,浑然忘了时间空间,待清醒时只见一轮红日挂在西天,天边云蒸霞蔚,金紫色的晚霞将河流染成了一片金红。
“这……这是哪里啊?”他挣扎了半晌才坐起来,只见眼前水道纵横,岸边小楼林立,时而还传来袅袅歌声,小桥之上,有手持紫竹伞的少女婀娜地走过。
“是扬州城啊……”花蕊叹息般说,“我记得自己也是在这样一个午后被卖到黄婆的手中的,她给我梳妆打扮,还教我弹唱,可是我装得什么都学不会,最后只能卖酒去了。”
她看着天边日头西斜,思绪仿佛又飘到了遥远的、无法企及的所在。
小船似懂得她的心思,顺水而行,只见河两岸越来越热闹,树上都装点着彩色丝绸,一个个窈窕美丽的少女凭栏而望,妩媚多情,让人忍不住驻足停留。
王子进难得地没有再跟她唱反调,目不暇接地欣赏着岸边的美女。
夜色渐浓,灯光更盛,将一栋栋小楼装点得似金碧辉煌的宫殿;丝竹之声越来越响,歌女们婉转清越的歌声也越来越清晰;再往前一些,风中甚至送来几缕脂粉香气,浓郁销魂。
有几艘小船跟他们擦肩而过,船上坐着的都是妙龄少女,穿着廉价而鲜艳的衣服,可却散发着连粗陋脂粉都遮掩不住的青春气息。
她们朝来往的船只轻笑,唱出一段段软糯的词,叫卖着新酿的**酒。
“就在这附近!我好像马上就要找到自己的住处了。”花蕊激动地看着卖酒的花娘,临风站在船头。
“是吗,那太好了……”王子进支吾着答,并不抱希望。他忧虑地看着她翻飞的衣裙,娇小的身躯,仿佛她随时都能化为蝴蝶,振翅飞走一般。
“嗯,这次不会错,就是那座酒楼!”她指向了河边灯火最盛,客人最热闹的一座三层小楼。楼外的河中、路边,都站着打扮光鲜靓丽的花娘,有的在招揽客人,有的在叫卖酒水,煞是热闹。
仿佛是听到了她迫不及待的心声,小船驶得越来越快,在来往船只中穿梭,很快就来到了酒楼前。
“这里是‘玉春楼’吗?”花蕊拉住一个卖酒的小花娘,急切地问。
小花娘容貌稚嫩,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她扁了扁嘴,连连摇头:“姐姐你找错了,这是‘金谷园’,是咱们扬州城最大的花楼。”
“‘玉春楼’?那是很久以前的名字了吧?”站在她身边的,年纪稍长的花娘接过了话茬,“这栋楼到现在,已经易了三次主,如今叫‘金谷园’,取的跟什么朝代的销金窟一样的名字……”
“不可能……不可能……”花蕊一把接过她手中的酒坛,拍开了上面的泥封,闻了又闻,“不对,这不是‘醉花荫’的味道,你们现在不卖醉花荫了吗?”
“我就没听过那种酒的名字,现在这酒是上等的女儿红,销路可好了。”年长的花娘朝王子进抛了个媚眼,“怎么样,这位小公子,要不要尝一尝呢?”
花蕊捧着酒坛,愣愣地站在船头,过了半晌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继续问:“黄婆呢?专门养女孩子卖的黄婆现在在哪里?”
“哟,她好像倒是还活着,只是现在年逾古稀,早就走不动了。”花娘的眼滴溜溜地在王子进身上转了一圈,“我说,你们到底买不买酒?费了我这么多口舌。”
王子进从怀中掏出了点铜钱,塞到了花娘手中,她立刻满脸堆笑地说了个地方。
几乎在她话音出口的同时,小船就飞快向前驶去,王子进站立不稳,扑通一声跌坐在船板上。
他揉了揉屁股,呜呜呼痛,可才叫了两声就闭上了嘴,死死盯着岸边一个疾速移动的影子。那是一个身穿宽大衣袍的僧人,他走路的速度极快,僧袍在夜色中翻飞,好似一只迅疾的猎隼。
十
万家大宅中,六月孤身一人坐在灯下,盯着面前摆着的一碗莲子羹。羮是孩子们最喜欢的甜羮,厨娘特意为她煮的,就是怕她哭闹。可六月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此时她更想吃些炙羊肉排解孤独。
烛影摇动,她刚刚打了个哈欠,便听院子里传来杂乱的声音,似乎有人在奔走呼号。她推开了客房的门,只见那些作法的道士、跳舞的巫师、念经的和尚全都慌成了一团。
郎中们提着药箱,慌慌张张地跑进了主宅中。不到一会儿,管家就出来了,偷偷地吩咐下人去拿什么东西。
“糟了,多半是撑不住了……”六月焦急地看向院门,可大敞四开的门中只有下人们穿梭奔忙的身影,哪里有绯绡和青绫?
她如葡萄般黑亮的大眼睛转了转,从怀中掏出了一簇棕色的狐毛,放在灯火中点燃。狐毛一下就烧起来,火苗如指节般长,无论风如何吹,火光只飘向一个方向。
而且那一小撮狐毛烧了一会儿,居然一点也未见短。
“人命关天,看来只能我去找他们了。”六月无可奈何地摇头,跟着火苗的指引,走出了客房。
万家已经乱成了一团,谁也没有留意到这个小小女童的身影。她孤身一人走出了万家,走在上城宽敞的街道上,马车在她身边疾驰而过,卷起疾风阵阵,却无法撼动她手中的火焰。
她跟随着火光而去,弱小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扬州城的万家灯火中。
“哇,鬼和尚又追来啦!”王子进在船上吓得哇哇大叫,“希望这船能驶得再快一些。”
小船似能听懂他的话,明明没有风却突然加速,连站在船头的花蕊都扑通跌倒,两人紧紧扶着船舷,才没有被甩出去。
船像是一条游鱼,在河流中穿梭疾驰,溅起的水花迎面洒来,令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两人躲在船中,紧紧闭着双眼,只知小船飞快地拐了几个弯,不断激起周围人的惊呼,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才逐渐平稳。
而跟方才的暗香袭人不同,风中竟夹杂着一股酸臭腐败的气息。
王子进从船中探出了头,才看了一眼周围,就吓了一跳。只见河道窄而弯曲,河中遍布垃圾,两边的住宅也不是青瓦房和小楼了,变成了残破狭窄的砖房。
再也没有了婀娜少女们的身影,取而代之的,则是流浪的黄狗和一晃而过的野猫。
“这是哪里啊?我们还在扬州吗?”王子进战战兢兢地问,他虽是平民出身,但也从未见过如此破败的地方。
“是扬州的下城,也是底层的穷人住的地方。”花蕊平静地说,“我的记忆中有这样的景象,黄婆就住在这附近,小的时候,我就经常被她罚在大冬天里洗衣服。”
失去了缤纷光辉笼罩的花蕊也显得憔悴了一些,她鬓发蓬乱,丝丝缕缕的碎发散在脸庞,显得她下巴更尖,眼睛更大,散发着一种脆弱无依的美。
小船很快靠岸,她提着裙子走上了河堤,沿着遍布泥水的窄路行走。
王子进跟在她身后,眼见她在黑暗的小巷中穿行,身影娇小而单薄,似乎随时都能被浓黑的夜色吞噬,化为乌有。
他心中一紧,快走两步,跟她并肩走在了一起。
“冬天的水很冷,洗衣服的时候总是夜晚,有时我望着那漆黑的结了薄冰的水,恨不得一头扎进去淹死。”她自顾自地诉说,也不在意王子进是否会倾听。
“夏天的时候,房间中又闷又热,彻夜难眠,白日里还要被她带去花楼中谈价钱,脂粉不够,就用炭灰画眉,花瓣染唇,像个货物似的被挑来拣去。可那样我都坚持活下去了,因为只要活着,就总有出头之日。”
她说罢长长地叹息:“或许是老天怜悯我,让我遇到了万家公子,而且更幸运的是,竟然又遇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