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珍藏版

第199章 第六夜·花非花08

字体:16+-

她转过头,眼中满含情意,看向王子进。她的话只说了一半,但那双明亮的眼睛,已经替她说完了剩下的那一半。

王子进犹豫了一下,走到了她的身边,低头看着臭水横流的泥路:“如果你愿意的话,就跟我走吧……”

月亮偷偷从云中探出了脸,洒下漫天辉光,将这对少年男女的身影拉得很长。他们的影子渐渐江聚成了一个。许久之后,徘徊的夜风中,才传来了一声低喃:“一言为定哦。”

月光如雪,照亮了晦暗的树林,成群的蝙蝠飞出来觅食,在夜空中曼舞。随即一只巨大的白鸟掠过林间,朝扬州城飞去,刹那间就将蝙蝠冲得四散逃窜。

“死和尚,我饶不了你!”鸟背上坐着暴跳如雷的青绫,他英俊文雅的脸变得扭曲如恶鬼,转头又朝坐在他身边的绯绡咆哮,“喂,你找到那秃驴了吗?”

“只要他没丢下你的钱袋,找他岂不是小事一桩?毕竟钱袋是寄托你最多思绪的地方!”

绯绡扬了扬纤长的手指,指间正夹着一缕银白色的丝线,正是他从青绫的脑中抽出来的思绪,强大到刚刚成形就自动跟丢失的钱包连接上了。

“哼!看我的!”青绫薄唇微动,喃喃念咒,白鸟的翅膀瞬间又暴长了一丈,挥动之间激起阵阵飓风,恍如《逍遥游》中描绘的鹏鸟。

绯绡坐在鸟背上,紧紧抓住了它的绒羽,才牢牢坐稳,他凤眼微斜,白了青绫一眼:“之前怎么不见你如此卖力?”

“废话,钱袋里是我跟六月半年的盘缠,怎么能被他祸害了?”青绫咬牙切齿,鸟似通晓他的心意,掠过苍穹,直飞向灯火繁盛的不夜城。

孤身走在上城的六月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发痛的脚底,叹息地摇了摇头,这个长不大的身体力气太小,根本无法长途跋涉。

她眼珠一转,看向了一辆送香烛米面的车,那车正停在一户人家的门外,两个小贩在卖力地搬运货物,车旁还坐着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

“这位娘子,我迷了路,我家住在罗城,能带我一程吗?”六月走到妇人身边,扁着小嘴,可怜兮兮地说。

手中的火焰将她的小脸映得近乎透明,一双大眼睛黑而亮,像是只迷途的猫咪般楚楚可怜。

“你还记得家在哪里吗?可怜的孩子,幸好遇到了我,否则万一被拐了可怎么办?”妇人心软,几乎立刻就点头答应了。

半个时辰后,车卸完了货,辘辘前行,离开了上城。六月蜷膝坐在车后,定定地望着手中的火苗,火光跳跃,似蕴藏着无限希望。

万家大宅中,**的老人突然剧烈地咳嗽,吐出口浓痰,终于缓过了口气,几名郎中忙过来施针的施针,熏药的熏药,生怕这位贵人再晕死过去。

云丝遮住了月影,一直沿着河岸疾驰的老僧,驻足停在了遍布泥水的道路上,他望着前方残破的土房,焦虑地吞下了一块碎金,顺手将青绫空空如也的钱袋丢在了地上。

“来不及了,如果被她想起来,一切就都完了……”吃掉了金子,他再次充满了力量,拔足狂奔而去。

十一

花蕊依照记忆,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了一个残破的瓦房前。房子歪歪斜斜地立在黑暗中,像是个佝偻的老人,连窗纸都破破烂烂。

“就是这里了。”花蕊看了王子进一眼,眼中既含着期待,也藏着恐惧。

“别怕,我们去看看。”王子进拉起她的手,走向了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敲门声在寂夜中回**,许久之后,门内才响起了一阵轻响。

破门板被搬开,露出了一张干瘪苍老的脸,她稀疏的白发拢在脑后,眼窝凹陷,衣服也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根本不像个活人,倒像一摊白骨成了精。

“请……请问,黄婆是住在这里吗?”花蕊也被这恐怖的老妪吓到,小心翼翼地问。

“黄婆?好久没听过这名字了……”老妪颤巍巍地走出来,坐在了门口的木桩上,咧着嘴笑了,“我就是啊,可惜现在的人都不这么叫我了,他们都骂我是个老不死的,可我偏偏就要活下去给他们看……”

“不……不,你不是黄婆!”花蕊又惊又惧,连连摇头,“我明明记得她只有四十余岁,风韵尚存,平时爱穿鲜艳的衣服。”

老妪打量了她一会儿,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点了点头:“你这小丫头,看起来倒有点面熟。”

王子进脊背一冷,心底涌出不祥的预感。

“你见过我?我像谁呢?”花蕊不再后退了,小心翼翼地问。

“是个叫‘花蕊’的小丫头,她可不一般呢……”黄婆眯着昏花的老眼,仔细地回忆。

“哦?她如何不一般?黄婆是不是记错了?”王子进上前一步,挡在了花蕊身前。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有种预感,只要花蕊想起了过去,自己就会失去她。

“不会记错的……花蕊是四十年前,我亲手送到‘玉春楼’的……”黄婆咧了咧没牙的嘴,挤出一个怪异的笑,“她刻意装得驽笨,不学讨好客人的手段,只做卖酒的粗活儿,可是却心机极深,竟然攀上了万家的公子……”

王子进松了口气,这跟花蕊自己说的一模一样。

“然后呢?”花蕊小声问。

“她在一个冬天,投水而死。”

王子进浑身僵硬,连动都不敢动一下,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如果黄婆口中投河而死的花蕊,真的是眼前的少女,那么她是什么?是人,是鬼,还是一缕精魂?

“现在你明白了吗?她根本就不是人!”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只见一个头戴斗笠的僧人,正站在河堤上。他的僧袍随风飘舞,像是一个张牙舞爪的魔怪。

“不……不可能的,我明明活生生的,怎么会不是人呢?”花蕊再也顾不上害怕,冲上去一把抓住了黄婆的手,“你是不是在骗我?你摸我的脸,我的手,这么柔软温暖,怎么就不是人了呢?”

黄婆愣愣地看着花蕊年轻丰盈的脸,许久之后,才叹了口气:“那毕竟是发生在四十年前的事情,细节我也记不清了,如果不是这小丫头死得刚烈,我怕连她都忘了。只是有一点很奇怪……”

“闭嘴!”老僧突然手臂暴长,向黄婆抓去。

可就在这时,原本柔和的夜风,突然变成了飓风,吹起漫天沙石,令人睁不开眼睛。一只白鸟从天而降,它翅膀足有两丈长,羽翼直垂天际。只见它清鸣一声,就抓着老僧的后背,将他带到了半空中。

“快说吧,将你方才想说的话全都说出来。”白鸟飞走,风渐渐平息,一个美貌的白衣少年踏着浓黑的夜色出现,他衣袂翩然,黑发雪肤,一双丹凤眼中,似藏着无穷的智慧。

如此紧张的情势下,他仍镇定自若,似成竹在胸。

“你……你们到底是谁?”黄婆吓得想从树桩上站起来,奈何年纪大了,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追究过去的人……”绯绡伸出长指,红唇含笑,在她额上一点,“别怕,说出你的心里话,你多年来的困惑。”

黄婆在绯绡的凝视下,表情变得安详,缓缓闭上了双眼,像是睡着了一般,瘫倒在树桩上。

“她怎么了?你不是子进的朋友吗,对她做了什么?”花蕊又惊又气,忙去扶晕倒的黄婆。

“那天……我听说有人跳河,就去运河边看热闹……”可她刚刚一搀起老妪,就见她像是梦呓般轻轻地倾诉起来。

“之后呢?死的到底是谁?”王子进知是绯绡施了法术,迫不及待地问。

“我没看到尸体,就看到了一双鞋和丢在岸边的棉衣……”黄婆喃喃低语,面容现出困惑,“衣服我瞧着眼熟,可是偏想不起来,直到有人说玉春楼有个叫花蕊的小姑娘失踪了,我才想起那确实是花蕊的衣服……”

花蕊屏住呼吸,黑亮的大眼睛中似蕴着一层寒冰,紧张地听她诉说。

“可是有件事却很奇怪……”黄婆话题一转,皱了皱眉,“事后不久,我居然在街上见到了花蕊,那孩子跟了我三年多,我万万不会认错。”

她这话一出口,吓得王子进倒吸了一口凉气。

“说下去。”绯绡轻轻地说,他的声音清朗动听,宛如清泉潺潺流过山涧,让人的心也不觉安静下来。

花蕊脸色白得近似失血,她慌张地将头埋在了王子进的怀中,根本不敢面对现实。

“是……是死而复生吗?”王子进颤抖地问。

“不,我也不知道,而且更离奇的是,五年后上巳节游春,我竟然又见到了她。这次她坐在肩舆上,身后仆从如云,摇身一变,竟成了万家的女主人……”黄婆的表情越来越痛苦,“我特意打听,人说万家的夫人虽出身小户,却绝不是风尘女子……我还去万家附近堵过她,可她似乎将过去全忘了,看我真如陌生人一般……”

“那什么时候的事?”

“咸平年间,距今快四十年了。”

“不,我还没决定嫁给云骏,你说的一定是假的。”花蕊捂着耳朵,怎么也不相信她的话。

“云骏?是万家的老爷吗?他早在三年前就过世了啊,死时是天命之年,办的葬礼极为盛大,我不会记错的……”黄婆闭着眼,梦呓般接下了她的话。

“啊啊啊——”花蕊听到这里,再也抵受不住,她一把推开王子进,捂着耳朵夺路奔逃。她窈窕的背影慌张而惊恐,很快就消失在迷离的夜色中。

这次王子进没敢去追她,他愣愣地看向绯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心中空落落的,似破了个洞,冰冷的夜风从洞中吹过,一点点地带走了心底所有的暖意。

“一会儿你就会知道一切了。”绯绡看出他的伤心,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快点追吧,她好像想起来了,千万不能再出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