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作为一个傀儡活下去,还是将你的魂魄和记忆完全交还给万家主人。”最终绯绡清冷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像是冰镐打破了冰封的湖面,“如果你不交还,万家主人会死,而你会代替她活下去。但时间会凝固在你身上,永远不流逝,你不算个人,也不是妖怪,只是个承载灵魂的器物,等到你现在的傀儡身体磨损殆尽,就是你命尽之时。”
“交还了,我会怎样呢?”花蕊不再颤抖了,她的大眼睛黑而深沉,像是诞生了一个坚毅的灵魂。
“你会消失,彻彻底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留不下一丝痕迹。”
“不,这跟死了有什么分别?”王子进鼻中一酸,向他哀求道,“绯绡,你一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的,她说过要跟我们一起游山玩水的,她还那样年轻美丽,怎么能像露水一样消失呢?”
绯绡精致的面容宛如玉雕,一点表情也无,过了一会儿,方缓缓摇了摇头:“子进,我无能为力。”
王子进知道绯绡神通广大,既然连他都这么说,定然是没有别的法子。他心死如灰,颓然地倚在了河堤上,只见水光之中,花蕊的身影临风而立,碎了又聚,聚了又碎,恰似镜花水月般缥缈虚无。
“真是很难的选择啊。”花蕊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随即抬起头,微笑着看向王子进,“子进,我一时做不了决定,能陪我转转吗?我想好好在城中玩一玩。”
“好。”王子进见她可怜,再也不避讳男女大防,主动拉起了她的手。
“再耽搁一会儿,就怕万家主人会驾鹤西去……”青绫焦急地说,想要阻止他们。
“无妨,让他们去吧。”绯绡伸出玉笛,拦住了青绫,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沉静地说,“她一定会回来的,我们去万家等她就好。”
“你怎么如此笃定?万一她跑了,我们岂不是白忙了一场?”
“不,从她对子进生出情愫来看,她已经是个人了。”绯绡坚定地回答,“她不会冷漠地看着一条生命,因自己而离去。”
青绫还是不放心,但看到绯绡平静从容的表情,最终也只能长叹一声,又唤出了一只纸鹤,带着六月乘风离去。
绯绡一袭素衣,好似披着一身霜雪,站在夜风中,定定地看着王子进和花蕊的背影,他红唇微抿,明眸中暗含悲伤,似看到了这对少年男女的最终结局。
花蕊和王子进沿着河堤漫步,刚到桥下,就见一条小船顺水而来,仿佛通晓他们心意一般,乖巧地停在了岸边。
两人对视一笑,相互扶持着走上了小船。这次他们再也没有争执,小船平稳舒缓地顺河流离开了下城。
岸边的景色越来越繁华,灯火璀璨,将这晚秋的夜晚映得恍如白昼。两人一会儿看舞姬在画舫上翩翩起舞,一会儿又看到杂耍艺人在桥上表演踢碟子,还有伶人们在岸边搭了大戏台,唱着最时新的戏文。
路过夜市时,王子进在一个卖花姑娘的船上买了一簇新鲜的红色蔷薇,将这浓艳动人的花插在了花蕊的发髻上。鲜花配美人,将花蕊的脸庞衬得更加明艳,正是人比花娇。
水中照出两人相依相偎的身影,一个是斯文少年,一个是如花少女,怎么看都是一对璧人。
“如今想来,在破旧的观音堂中,怪物并未发现我们,是不是母亲化身为观音在保护我们?其实我也不是一无所有嘛。”她转过头,轻轻地在王子进颊边印上了一个吻,“子进,对于一段被抛弃的灵魂的我来说,万云骏只是个虚幻的影子,我喜欢的只有你。”
王子进心中难过,抓住她的手,眼眶微红,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多么想劝花蕊留下来,可是想到那形似骷髅、躺在**的病人,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启齿。
两人拥抱着彼此,乘着小船顺水而行,只希望这朗朗秋月永不沉堕,花开不败,有情人长相厮守,时光永远驻足在这美好的一刻。
小船在河中漂漂****,不知不觉,岸边不再热闹,变得安静了下来。
“子进,我到了……”花蕊从王子进的怀中起身,看向堤岸上高大富丽的宅院,“从这里上岸,再走过两个路口,就是万家。这对于一个跟风一样轻盈的灵魂来说,是很近的距离。”
“花蕊……”王子进拉着她的柔荑,知道了她的选择,已经泣不成声。
“虽然我的生命短暂,只有月余,可是却遇到了子进,真是太幸福了。”她笑中带泪,恋恋不舍地看着王子进清秀文静的脸,“我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化成,如果没有你,可能得知真相后会满含怨恨吧,可是我现在心中只有感激……”
“不……不要说了。”王子进激动地紧握她的手,无论如何也不愿放开。
“正因为这样,我才能遇到子进,让我像个人一样,有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花蕊用手抚摸着王子进的脸,泪水打湿了双眼,“虽然只有两天,但我也满足了。谢谢你,让我被落雨笼罩的人生,有了阳光……”
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吻上了王子进的嘴唇。
王子进只觉唇上一片温软湿冷,再睁开眼时,娇俏美丽的少女已经消失了。他握在手中的,只是一个残破的,身穿花色衣裙的傀儡娃娃。娃娃已经很残旧了,显然承载了多年的岁月风霜。
她面孔平平,眉眼嘴巴皆是黑线绣成,可是那张嘴微微上翘,怎么看都是在笑。
“啊啊啊——”王子进握着这小小傀儡,再也忍不住伤心,失声痛哭起来。有风,从河面上轻盈吹过,像是少女轻捷优美的脚步,又像是情人柔软缱绻的手臂,带走了他的眼泪。
明月缺了一角,高悬天际,银白色的光辉,将扬州城镀上一层银辉,照亮了这世上的悲欢离合,欢笑与无奈。
十四
万家重病了一个月的家主,在一夕之间痊愈了,而治好了这位贵人的病的,据说是一位风姿俊朗、喜穿青衣的美貌少年。
这消息像是风一般传遍了扬州城时,王子进正郁郁寡欢地坐在万家喝酒。
他从未见过,也不想去见病愈的万家家主,在他看来,心爱的女孩正是因此人而死。
秋风秋雨更添愁绪,他只能借这一杯薄酒,才能在蒙眬醉眼中,看到那消失在凄凉晚秋中的少女。
十日之后,秋意更浓,连扬州的风都透着几分入骨阴寒。万家的主人完全恢复了健康,绯绡也换上了厚重的白色锦袍,带来了要离开的消息。
他似乎看出了王子进的伤心,索性不提花蕊,只跟他说万家主人性格坚毅,聪明无比,虽为女流,却一点也不输于男人。
王子进知他是要自己放心,以她的个性,无论处于怎样的逆境都不会服输。可他握紧了酒杯,只当没有听到。
离开的那天是个阴霾的早晨,万家为他们准备了一条舒服而宽大的船,还有仆从随行,跟来时不可同日而语。
秋雨霏霏,王子进跟在绯绡和青绫身后,站在码头,等待登船。
但见如丝如絮的雨雾中,一顶软轿从码头的另一端缓缓而来。软轿停在了离他们数丈远的地方,一个跟在轿边的小婢女走到他们面前,微微一福,脆生生地问:“请问哪位是王公子,我家主人有请。”
王子进愣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倒是绯绡轻轻推了他一把,他才脚步虚浮地跟在婢女身后,来到了轿子前。
轿上的帘子是细密的竹篾织就,别致而不过分奢华,露出了一个女人的侧影。她已年过五旬,鬓发斑白,发髻上戴着珠玉头冠,虽然隔着薄薄的轿帘,也可见她风度卓然。
“子进,好久不见……”轿中响起了一个低沉苍老的声音,语气中却隐含深情,“我想起了所有,包括被自己刻意遗忘的过去和跟你共度的美好时光。”
“小生……拜见夫人……”王子进听到这熟悉的语调,不由得哽咽,朝她深深鞠了一躬。
只是一转身间,他们就已隔着四十载的悠悠岁月,是终其一生都无法跨越的天堑屏障。
时光,最是温柔,也最是残忍。
“此去经年,后会无期,望王公子保重,老身也会在扬州城中,为公子祈福祝祷。”轿中的老人充满感慨地低吟,“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悠悠洛阳道,此会在何年。”
“小生……也很喜欢这首诗……”王子进听她说完,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他朝轿中人三拜而别,转身离开,踏上了离别的客船。
江水悠悠,千百年来,不知送走了多少离人。绯绡临风而立,站在船头,又吹起了一曲《春江花月夜》。
王子进一直站在船尾,眺望着立在码头的一顶软轿,直至它变成了一个小小黑点。
悠悠洛阳道,此会在何年?
古来人生有七苦,唯有离别,最是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