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窗外鹅毛般的落雪漫天飞舞,窗内暖炉生烟,温暖如春,一扇精致的雕花木窗,似隔绝了两个世界。
身穿朱红纱衣的女人端坐在窗前对镜梳妆,她的背影曼妙婀娜,腰细得不盈一握,露出的一截皓腕上戴着个盈盈如水的碧绿玉镯,更衬得她的肌肤柔滑莹白,宛如上等的羊脂。
“郎君,我美不美?”女人回过了头,她秀发高绾,鬓边插着金凤步摇,一张鸡心般的小脸,却恰好被香炉中缥缈的烟雾遮住了。
她身后坐着一位年轻的男子,做文人打扮,听她呼唤,从书卷中抬起了头。他目光迷离,陶醉地望着被如丝如絮的烟气包裹的女人,仿佛连魂魄都被眼前倾世的美色勾走了。
“美,真的太美了……”他痴迷地答。“我们永远相厮相守好不好?”美女袅袅婷婷地站起来,缓步走到他面前,伏在了他的膝上。
她乌蓬蓬的秀发,像是潮水,又像是绵绵不尽的情意,在他指间缠绕。他抚摸着女人纤细的腰肢,沉醉地享受着这美好如梦境般的午后。
烟气萦绕,好似一个个白色的精灵,在他们身边跳出妖艳的舞蹈,蛊惑人心。
男人沉浸在温柔乡中,瞳仁涣散,唇边挂着满足的微笑,恍如行尸走肉。
屋檐下,一蓬积雪吧嗒一声掉落在地上,遮蔽了窗下的黑色的泥土。雪更大了,压低了屋檐,也覆盖了那些不为人知的,发生在黑暗世界的秘密。
一
几场雨雪过后,东京城就入了冬,转眼就到了滴水成冰的季节。
王子进从扬州回来之后就郁郁寡欢,没事喜欢去找郭生喝酒。郭生忙于教书育人,早已将几个月前美人图的怪事抛到了脑后。
“如果总是留恋旧时光,又怎会领略明朝的快乐?与其庸人自扰,不如速速忘记。”郭生见他憔悴无神的模样,就知他这个多情种子又被哪位佳人抛弃了,在酒桌上不停开解他。
如此畅饮了几日,他抑郁的心情总算稍减。
当看到积雪在阳光下消融,只觉人和人之间的缘分也正像这漫天飞雪一般,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化为乌有,可正因为必然消逝才显得分外珍贵。
曾经拥有,总好过不曾相遇。
这晚他又多喝了几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结了薄冰的青石板路上,为了快点回客舍,还特意挑了一条近路。小巷中阴暗崎岖,只有淡淡月光从天心挥洒而下,照得布满积雪的小路好似一条闪光的白练。
晚风凄寒,从巷中呼啸而过,仿佛将天空的明月、星子都一并冻凝。
王子进裹紧了棉衣,一路小跑,就在即将走出小巷时,冷风中送来了几缕若有若无的香气。
香气格外芬芳馥郁,比茉莉更清幽,比乳香更甜腻,像是春天初绽的丁香的暗香,又像是情人唇边残留的胭脂气味,宛如一只看不见的手,轻易就攫住了他的灵魂。
他情不自禁地顺着香味走去,只见一个人正匍匐在巷口,而勾魂摄魄的香气,正是从那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这位兄台,可是也喝多了?”王子进好奇地走近,才看清这人头戴幞头,身穿靛蓝色棉大氅,竟然是个年轻的男人。
可男人并不回答他,仍蜷缩在冰冷的雪地中,像是一只首尾相接的虾。
他惯来心善,就要扶这青年起来,哪知他一碰到青年的肩膀,立刻觉得触手黏腻温热,竟然沾了满手鲜血。
“救命啊——”小巷中传来了他凄厉的呼叫。
天寒路滑,几名捕头正在巡街,突然听到了这撕心裂肺的叫声,忙提灯过来查看。当他们赶到时,只见一个周身是血的青年瘫坐在小巷中,他双眸微张,气若游丝,显然是受了极重的伤。
而不远处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在跌跌撞撞地奔逃,捕头们见凶犯还未跑远,忙出刀追了上去。纷乱的脚步声,呼喝叫喊声,在小巷中回**,打碎了宁静的寂夜。一团白色的狐毛随风飘起,裹着碎雪,飞到了半空中。
风吹起细碎的积雪,在黑暗中撒下了一片银白色的雪雾,迷乱了时间和空间。温暖的客栈中,几片雪花从窗缝溜进来,落在了烛台上,灯火烧焦了雪中裹着的狐毛,啪地爆出个闪亮的灯花,惊动了坐在窗边赏雪喝酒的白衣少年。
他剑眉微蹙,凤眼中满含嫌弃,望向了窗外苍茫的夜色,仿佛窥到了藏在这华美夜色后的邪恶之事。
“这个子进,真是爱惹麻烦。”他长叹口气,放下酒杯,竟然推开窗,径直走了出去。
客舍位于二楼,可飞舞在半空的积雪自动变成了一条银白色的路,铺在了他的脚下。他走到哪里,雪就飞舞到哪里,而当他抬起脚步,身后的雪又变得柔软而脆弱,挥挥洒洒地从半空中飘下。
他踏雪而行,走得缓慢悠闲,但速度却十分迅捷,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寒冷的冬夜中。
当晚王子进似做了个噩梦,急得他满头大汗。
梦里有个濒死的男人,看起来刚过而立之年,浑身浴血地歪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他脸如金纸,眼窝铁青,一双瞳仁涣散的眼,紧紧地盯着他。
“别看我了,也不是我害的你!我这就去帮你找郎中。”男人的目光散发着浓郁的死亡气息,令他头皮发麻,一跤就跌倒在雪地上。
青年的嘴一张一合,似乎说了些什么。
“你想告诉我什么啊?再大声一些。”他焦急地问。
可青年的头一歪,斜倚在墙上,再也没有了声息。他壮着胆子探了探青年的鼻息,只觉他气若游丝,心口冰冷,似乎就要断气了。
他吓得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可就在他慌张无措之际,却见巷口有灯火闪烁,向自己慢慢靠近。
来人是三个壮汉,走起路来稳健迅捷,全都穿着捕快的衣服,提着衙门的黄灯,他方明白,是自己的那声惊叫引来了捕快。
虽然没有做亏心事,可他仍吓得掉头便跑。捕快们很快发现了他,提着刀追在他的身后。
刀光映雪,寒气逼人,他惊恐地在狭小的巷子中奔跑,酒吓醒了一大半。可他怎么跑也找不到出路,像是只没头苍蝇般在巷子里乱转。
“在那边!”然而最悲惨的是,一路乱闯的他很快就跑进了一个死胡同中,身后传来了巡捕们的声音,甚至灯笼的灯光都将他的影子映在了墙上。
“怎么办啊?”王子进急得团团乱转,蹬着腿就要爬墙,可是墙壁结满了冰,又冷又滑,他试了两下都又跌了下来。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手按在了他的后颈上,他吓得凭空打了个激灵,忙回头看去。
只见积雪中正站着一个白衣少年,他的白衣脱尘出俗,比雪还要更白几分。而最动人的,是他微微上翘、眸光晶亮的丹凤眼,和那好似永远含着笑的、从容而多情的红唇。
“绯绡!你可算来啦,我又撞上怪事了!”他一看到这美少年,像是见到了救星,立刻就扑了上去。
“嘘,不要说话……”绯绡拉过他的手,飞快地在他手心上写了个“隐”字。
随即手掌覆上他的掌心,两人双手紧握,并着肩、踮着脚,紧紧贴着墙壁站定。
不过一会儿工夫,灯笼的光芒越来越亮,巡捕们已经追了过来。他们提着灯笼在窄巷中转了两圈,也没有找到任何人影。可他却吓得半死,因为捕快们腰际的刀鞘,好几次都差点撞上他的膝盖,他们手中的灯笼,更是屡次在他眼前晃过。
“还是被那小子跑了!”“回去查查伤者,一定会找出蛛丝马迹,定不会让他逃之夭夭。”
三名捕快愤恨地边说边走,离开了窄巷。
而他则似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一下就瘫坐在地上,绯绡松开了他的手,月影西斜,辉光洒落,也再次映照出了他的身影。
“这是怎么回事?”他好奇地问绯绡,可他刚要回头,就觉得后脑一痛,眼前的世界变成一片漆黑,噩梦也戛然而止。
二
火盆中烧着上好的银丝炭,盆上还架着一副铁架子,烤着只肥腻的鸡腿。鸡腿上的油滋滋作响,掉落在盆中,火苗立刻蹿了几蹿,发出噼啪轻响。喷香的味道蹿入了王子进的鼻翼,他深深地嗅了几下,总算睁开了眼睛。
他环顾四周,在看到暖棕色的帷帐,熟悉的摆设,尤其是那只香气四溢的鸡腿后,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
原来昨晚的经历,真的只是南柯一梦。
“子进,你终于睡醒啦?快点去给我买酒。”一只玉手拿起了烤得喷香的鸡腿,装在盘中,那手指竟然比瓷盘还要白上几分,正是绯绡的手。
“哎,我刚刚做了个噩梦,头好痛……”王子进哀哀哭叫,摸着涨痛的后脑,哪知竟然摸到了个鸡蛋大小的血包,“怎么回事?我脑后竟然真的有个包?难道昨晚不是在做梦?那些事都真实地发生过?”
“庄生晓梦迷蝴蝶,是梦境还是真实,有那么重要吗?关键是你现在平安无事。”绯绡轻盈地撕掉了一丝鸡肉,塞入口中,朝他挑了一下剑眉。
王子进回想梦中的惊险经历,越想越觉得后怕,也不想再追究,索性去帮绯绡买酒。
当他裹着厚棉衣走出客栈时,已是天光大亮的午时,和煦温暖的冬阳驱散了午夜的阴霾,昨晚那可怕的梦境,好似露水般在阳光下蒸发了。
他踩着消融的积雪,脚步越来越轻快,待走到人群熙攘的闹市时,早已将噩梦抛到了脑后。
路上的姑娘们都穿上了厚重的大氅棉袍,只露出一张张冻得通红的小脸,王子进一路看过去,没看到几个美女,颇为遗憾地钻进了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