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一到,绯绡就喜欢点名要喝这家酒楼中的绍兴黄,配上整只烤鸡,就能让他变成白狐,蜷缩在炭盆旁,舒舒服服地待上一天。
“你听说了吗?昨晚在崇文坊发生了怪事。”严寒的冬季,喝黄酒取暖的人很多,排队的人闲极无聊,又说起了近日的怪谈。王子进昨晚酒醉后路过的小巷就在崇文坊,他忍不住竖起耳朵,认真地倾听。
“什么怪事?”
“听说昨晚有人在崇文坊的小巷里被害,捕快们为了抓到凶手,就将受伤的人抬回了衙门。”
“那又有何奇怪?”
“可是听说伤者本被安置得好好的,来诊治的郎中还在路上,他竟然就凭空消失了,棉被上只有一摊鲜血!”说话的男人压低了声音,“衙门里的人都说,这人多半是妖孽变作,搞不好他就在东京城里乱晃呢,所以最近千万不要晚上出门……”
两人絮絮低语,后面的话再也听不到,王子进却觉得自己浑身血液凝固,大脑变成一片空白。
他们说的显然是自己昨晚发现的受伤青年,看来那根本不是梦境,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他犹记得那男人苍白失血的脸,唇边修剪细致的胡须,显然是个出身良好的文人。还有他对自己竭力说话的样子,他身上温热的鲜血,怎么看都是个活生生的人,而并非什么妖魔鬼怪。
可是这样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呢?
他再也顾不上买酒,连打酒的坛子都忘在了酒家,一路跑回了客栈。一推门,便见绯绡正伏在窗边的矮榻上,眯着眼睛晒太阳,自从入冬之后,他就变得越来越懒,那眯眼微笑的模样,怎么看都更像只狐狸。
“绯绡,不好了啊!”王子进见他如此悠闲,越发紧张,“听说昨晚受伤的男人竟然消失了,都说他会在东京城里四处游走,他是不是心怀怨恨……”他越想越害怕,结结巴巴地问,“他……他搞不好还会来找我,因为我跟他见过面……”
“哦?这倒有趣?难得你开始想男人了……”绯绡从榻上坐起来,居然没有追究酒的事,“快点说来听听。”
王子进忙将在酒馆中听到的话一一说给他听,绯绡听他绘声绘色地描述,始终薄唇微抿,没有做任何猜测。
“他对你说的那些话,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不记得了……我当时喝得迷迷糊糊,又受到了惊吓,脑子乱成一团,怎么能记得住呢?”王子进拼命抓挠着脑袋,“而且他说的,好像是些非常容易忘记的话。”
“哦?那就麻烦了……”绯绡摸了摸下巴,又问道,“他身上就没有任何特点吗?”
王子进微眯着双眼,望着窗外的青天白日,思索了一会儿,鼻翼间似乎又萦绕起诱人的香气:“有……他的身上格外地香。”
“是麝香还是檀香?”
“都不是,我从未闻过那么好闻的香味,我也是被香气吸引,才发现他的……”王子进充满向往地说,“我开始还以为是美人身上的香味,可是看到是个男人后,居然也不觉得厌恶,真是太奇妙了。”
“看来只能去香料铺子中找找了。”绯绡沉吟了一会儿,但凭着这点蛛丝般的线索,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两人当天便裹上了厚重的衣服,走出了客栈。绯绡使出缩地之法,只用了一炷香的工夫,就来到了东京城集市上的香料市场。
这条街上香料铺子一家连着一家,鳞次栉比,卖香料的有金发碧眼的胡女,也有生得高大魁梧的昆仑奴,虽是寒冷的冬日,仍然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在这里可以找到任何想要的香料,不论是珍贵的瑞龙脑,开窍消肿的茵犀香,还是百洗仍浓郁不散的百濯香,都有店铺在售卖。王子进每看到一家店铺就闻个遍,几个时辰下来,闻了不下千种香料。
他被或浓郁或清雅或刺鼻醒脑的香气熏得头昏脑涨,几欲呕吐,可直至转到日薄西山,也没有找到昨晚闻过的,那缕令他魂牵梦萦的香气。
冬天的夜晚来得格外地早,两人疲惫而失望地在夜色中穿行,走出了香料市场,来到了一家小酒馆中喝酒暖身。
几杯黄酒下肚,王子进总算有了点精神。
“就这么点线索,想要找到真相,无异于大海捞针。”绯绡飞快地喝了两碗鸡汤,满足地抹了抹嘴,“不如我们回去歇息,将此事放一放,反正死去的青年也跟我们无关。”
“不行……”王子进想到男人青白的脸,绝望的眼神,又起了侠义心肠,“如果就这样让他蒙冤而死,我心中过意不去。”
绯绡早已习惯了他烂好人般的心肠,凤眼一瞥,也不想再跟他多费口舌。
“尤其是他的尸体还消失了,我总觉得这里面有阴谋。”王子进又喝了两杯酒,更加义愤填膺。
“废话,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不过除非你能提供新的线索,否则我们毫无头绪。”
王子进醉眼蒙眬,看着绯绡冷淡高傲的脸,他葱管般的鼻子,红色的嘴唇,乌黑的长发,在雪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高贵俊美,给人一种无法企及的疏离感。
“我想起来了!”他握紧了筷子,猛地站起来,兴奋地说。
“想起什么来了?大呼小叫,吓了我一跳。”
“他对我说的是一首诗!”王子进激动地说,“怪不得我转头就忘,因为那是一首很常见的诗。”
绯绡不耐烦地喝着暖酒,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王子进摇头晃脑地吟道,“这是一个女人对爱慕的人求之不得,自伤身世的诗,所以这件事里面,应该有个女人。”
绯绡轻旋着指间的酒杯,沉默不言,可他黑眸中精光闪烁,似乎已经有了主意。
三
回到客栈后,他就将窗户大敞四开,北风挟着积雪灌了进来,将王子进冻得裹着棉被蜷缩在**。
“你在干什么啊?”他连打了两个喷嚏,实在耐受不住了,“快把窗子关上吧,这么冷招魂都招不来的。”
“唉,冬天就是这点麻烦,连搜集消息的虫子都无法驱使,我只能想办法找个老朋友来帮忙。”绯绡哪肯听他的话,居然临窗吹起了玉笛,笛声顺着风飘飘洒洒,悦耳的宫商之音在雪花间跳跃,像是一个个精灵,将讯息送到了远方。
满腹怨言的王子进,在听到这美妙的笛音后也闭上了嘴,凝神静静欣赏。
然而这笛曲正奏到美妙处,竟然掺杂了喵的一声猫叫,王子进听到这声猫叫,立刻吓得汗毛倒竖。
他永远也忘不了春天的雨夜,在临时搭起来的小黑屋中,一个脸上长满了金色毛发的少女向他扑过来的惊悚一幕。
最糟糕的是,他的恐惧很快就成了真,一只金色的断尾猫嗖的一声从暗处跃出来,脊背一弓,就钻进了房中。
“哇!”王子进大叫一声,整个人都缩进了棉被中。
“好久不见啊,王公子还是如此胆小呢。”猫就地一滚,变成了个窈窕美丽的少女,过了半年,她看起来丰硕明丽了许多,连衣饰都换成了胡姬们喜欢的绣着金线的红衣彩裙。
“不用理他,我是有事求你。”绯绡笑眯眯地拉起了少女的手,“看样子你最近过得不错啊。”
“是啊,我如今住在一个珠宝商家中,波斯人都喜欢猫,我在他的家中,简直是贵族般的待遇。”她红舌一伸,在白森森的獠牙上舔了一下,满足地笑了。
“我遇到点麻烦事,得找你帮点小忙。”
“如果是别人开口我就不帮了,可既然是连你都摆不平的麻烦,我倒有兴趣试一试。”少女说罢又变成了猫,纵身一跃,跳到了窗前,朝他喵喵轻叫。
“去帮我搜集东京城中这一年来所有的怪事,尤其是跟香料或者是女人有关的……”绯绡轻轻地抚摸着猫的脊背,好似对情人般温柔多情,“记住,越快越好,我怕夜长梦多。”
猫轻声叫了两声,优雅地纵身一跃,金色的影子如一道美妙弧光,消失在冬夜中。
待它走远,王子进才战战兢兢地钻出了棉被,好奇地问:“你让它去打探,能查出来吗?毕竟不是每家都养猫。”
“言之有理,可是你别忘了,虽然猫不常见,老鼠却无处不在……”绯绡得意地挑了挑眉毛,俊脸上满是骄傲,“而猫,偏偏是老鼠的克星。”
王子进立刻恍然大悟,对绯绡佩服得五体投地,大展马屁神功,还为他揉肩捶背,将绯绡哄得惬意无比,变成只白狐舒舒服服地接受他的按摩。
而金华猫也不负他们所望,在次日清晨就带来了消息。
喵喵喵——晨雾未散,金色的猫就出现在窗前,轻轻地叫了起来。它的声音时高时低,时而悠长,时而短促,倒像是人说话一般,而绯绡则认真地伏在窗前,任长发如瀑布般披散在肩头,美不胜收。
猫每叫一声,他就点一下头,有时还会皱下眉,似乎听懂了它的每一声轻叫。
猫又叫了一会儿,像是在细细叮嘱什么,之后转身跃下了窗沿,姿态轻盈敏捷,十分迷人。
“它说了什么?”王子进待它走远,才敢从棉被中钻出来,好奇地问。
“一年之间,发生的跟女人和熏香有关的怪事确实有几件,第一件是个客栈老板杀人劫财,将尸体埋在了后院,用熏香掩盖尸臭;另外一件是胡商的妻子跟人**,卷走了铺子里价值千金的香料……”
“就是这桩!受伤的男人一定是情夫!否则一个大男人,为何将自己熏得如此香?”他刚说了一半,王子进就激动地打断了他。
“子进,还不只如此……”绯绡将长发拢在脑后,有条不紊地穿起了锦缎白袍,显然是要出门了,“还有一个裁缝铺中的女子,据说貌若天仙,十分喜欢熏香,还有一个跟她定了亲的男人。”
“这有何稀奇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再说稍有些钱的小户女子都会熏香,何况是个手艺好的裁缝。”王子进连连撇嘴,“绯绡,我们今天就去胡商家里问问吧,一定是他嫉恨心起,才出手害人!”
“听说裁缝铺的主人,是位美女哦……”绯绡放缓了语速,朝他抛了个眼风。
“我去裁缝铺,你去胡商家中,咱们分头行动,还能节省时间。”王子进飞快丢下一句话,掀起箱笼找起了衣裳。
绯绡见他忙着更衣梳洗,眼中有了神采,似乎已经忘记了在扬州城的秋夜凋零的花,心中暗自松了口气。
他惯来最讨厌管闲事,之所以追查这桩怪事,也是因为想分散王子进的悲伤,让他快点振作起来。
见此举行之有效,微笑再次**漾在他的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