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珍藏版

第204章 第七夜·绮罗香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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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进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客舍,最妙的是今天竟然成功地支开了绯绡,没有他做对比,自己也堪称风度翩翩,一表人才,没准会遇到佳人芳心暗许。

他越想越雀跃,连清晨的冷风吹在脸上也不觉得痛,脚步轻快地向东京城的西市走去。据绯绡说那裁缝铺叫作花琴坊,就在西市的一条小街上。

他边走边找,在集市中转了两圈,却发现这条小街上根本没有一家裁缝铺,倒是有家卖猪肉的店面客如云来。

屠夫在寒冷的冬日仍打着赤膊,手持砍肉刀,正在将一只处理好的猪大卸八块。

“请问这街上可有一家名唤‘花琴坊’的店?”他在旁边看了半晌,方鼓足勇气,问向手持砍刀的屠夫。

“花琴坊?早就不干了!”屠夫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答,“那家娘子将店铺盘给我,已有一年之久。”

“可是我听说……”

“买不买肉?不买肉别耽误我的生意!”屠夫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客人们早就等急了!你还在这里啰里八唆个没完。”

王子进的心凉了半截,可他仍抱着一丝希望,又去别的店铺打听,大家都对花琴坊记忆犹深,异口同声地说那家裁缝铺中做出来的衣服飘逸美丽,每日贵客如云,但不知为什么,突然在一个夏夜关了门。

店铺在短短几日内被盘出,谁也不知那名唤“花琴”的漂亮娘子去了哪里。

王子进走街串巷,脸被冷风吹得几近麻木,才终于明白绯绡为何坏笑着任自己离开,原来这家伙早知道此行是白忙一场。

可奇怪的是,这些人口中的花琴都各不相同,有人说那是个爱笑的圆脸少女,还有人说她冷艳如霜雪,更奇怪的是,连年纪也不一致。从年方及笄到年过韶华,跨度竟足有二十年。

他越想越是困惑,索性找了一家茶舍休息。

冬天的茶舍挤满了人,火盆中的炭烧得极旺,驱散了严寒。他坐了半晌,才觉得被冻僵的脑袋又渐渐活跃了起来。茶是甜香的桂花红枣茶,窗外被落雪覆盖的建筑映在樱红色的茶水中,宛如仙境般美丽。

他实在是不懂,为什么绯绡会说这倒闭了一年的花琴坊会跟小巷中受伤的男人扯上关系。

茶舍中污浊的气息令他头昏脑涨,迷迷糊糊中,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头戴幞头,白中泛青的男人的脸。

“蓬门未识绮罗香……绮罗香……”男人浑身鲜血,倚在冰冷的墙壁上,呻吟着说。

啪的一声轻响,王子进的手一抖,将茶杯摔到了地上。他突然想通了什么,疲惫全消,仿佛被人当头淋了一盆冰水,脊背上渗出丝丝冷汗。

他再也坐不住,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客栈,此时太阳方有些西斜,绯绡不知去了哪里游**,竟然还未回来。他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立刻跟人分享自己的发现,可直至天色昏暗,华灯初上之时,绯绡才以白狐的形态从门缝钻进来。

“绯绡,绯绡!小巷中的男人,是不是跟那位叫花琴的少女有关?两人相爱了,门第却相差太远,那首诗是花琴心声的写照。后来因花琴纠缠不休,男人为了摆脱这段感情害死了她,店铺才突然关门。哪想到一年之后,却被她的鬼魂报复,所以那个负心人才受伤倒在了小巷中?”他一把抓住白狐毛茸茸的尾巴,问个不停。

“子进,你让我歇息一下好不好?”狐狸白了他一眼,摇着尾巴钻进内室沐浴更衣。待房门再打开时,站在他面前的已是一个目如朗星、眉目如画的美貌少年。

“一天没吃鸡,真是生无可恋……”绯绡懒洋洋地躺在**,又卖起了关子。

王子进立刻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烤鸡,抛到他的面前。

“如果再有点美酒就更好了……”

王子进不顾疲惫,跑到楼下,为他买了坛好酒。

绯绡见有烧鸡美酒,风卷残云般将鸡啃得只剩骨架,酒也喝得见底。他满足地舒了口气,朝王子进点了点头:“不错,子进你确是我的知己。”

“不要说这些啊,快点告诉我真相!男人到底为何受伤,裁缝店的娘子怎么会突然消失?”

可绯绡仍拖拉了半晌,才终于肯告诉他自己的行踪,原来他今日并未去胡商的家中,而是变作白狐,从后院钻进了衙门中,去探听那晚发生的怪事。而且运气非常好,居然恰好遇到了那消失的男人的老母在衙门口啼哭大闹。

原来消失的男人身份几乎可以确定,是尚岳书院的学子,名唤顾岩,家人见他两日都没回家,来到官府报官。可哪想到会遇到这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事,因为顾岩最后是在衙门中消失的,他那年迈的老母天天来衙门前要人,这两日闹得鸡犬不宁。

“可怜我的儿,就要投奔到夫子张慕华门下,怎么就出了这种事?”老婆婆一边哭,一边倾诉。

“真是可惜,听说拜张慕华为师,只需得到他的提点,轻易就可科举高中。可他收徒甚少,三年才收一个徒弟。”王子进听他转述,忍不住扼腕叹息,“希望他能有一线生机,活着回来。”

“不可能了,他早就死了。”绯绡看着王子进,眼底像是蕴着薄冰,“因为他根本不是消失,而是被黑暗中的妖怪吃掉了。”

“你怎么如此笃定?我最后见他也只是受了伤,虽是重伤,但救治及时的话也能活命。”王子进实在不愿相信顾岩就会这么死了,连连摇头。

“因为我闻到了那香气……”绯绡眯着凤眼回忆,他午后找到了顾岩消失时睡的被褥,果然上面仍留着一股蚀骨销魂的残香,“太好闻了,千年之间,我从未闻过这么好闻的味道。那根本不是属于人间的气味,只有用了邪法才能研制出那种香料。”

“哈哈哈,别说笑了,香料再好,也不过能熏衣驱虫,谁会费心研究它呢?”王子进干笑了两声,仍不信他的话。

“好的香料,能令人平添风华,过目难忘,用邪法加持的还可勾魂摄魄,迷人心智。据说当初李夫人就是用邪香迷惑汉武帝的,不但用来沐浴,还用它熏衣,令原本就貌美的自己变得倾国倾城。”

“听你这么说,似乎都是好处,跟顾岩的消失又有何干系?”

“香气对人类有勾魂般的魔力,对异界的妖物也同样如此。”绯绡眸光流转,意味深长地看向王子进,“否则你以为李夫人为何突然生病,病后还不敢面圣。这种香料只需沾上一点血,就能令血腥的气息更加诱人,召来黑暗中的魔物,将其分而食之……”

王子进想到无数妖怪从黑夜的暗影中走出来,将人生吞活剥的一幕,吓得面色惨白,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所以是有人将他刻意刺伤,又涂了异香丢在暗巷中,就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他,可惜却被你撞破……”

“怎么这种事都被我遇上了……”王子进欲哭无泪。

绯绡得意地扬眉浅笑:“而且他更想不到的是,你的身后还有我,以为自己能逍遥法外。”

王子进看着他精致美丽的脸,唇边洞悉一切的笑容,立刻恍然大悟:“啊,怪不得你会特别在意裁缝铺的事,邻人口中的女郎形象各异,定然有玄机。”

“没错,因为每个人看到的都不是真正的她,而是受到香气迷惑,自己脑海中的幻觉,才有这种千面娇娃。”绯绡点了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我今日去衙门,就是想闻闻香气,确定这件事。”

“但花琴为何会杀顾岩呢?他们怎么会认识?”

“那就要找她亲自问一问了。”绯绡略一沉吟,“你别忘了,这位千面女郎的身边,可是有一位情人的。”

王子进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刻拍起了巴掌:“没错,她的情人就是顾岩,顾岩拜名师为徒,即将飞黄腾达,要与她决裂,她由爱生恨,设计杀了他。”

绯绡见他目光炯炯地推测,笑着叹了口气:“你真是满脑子**,真相是什么,待我们明日问过了那位面容千变万化的女郎再说吧。”

“怎么?你已经找到她了吗?她现在在干什么?到底长得美不美?是不是那种蛇蝎美人?”

王子进再次围着他问个不停,可绯绡仍然像是平日一样卖着关子,为了逃避他的追问,又变成了白狐,蜷缩成一团,窝在了窗边。

日头早已沉下山巅,云层如海涛般奔涌,淹没了天幕,也遮蔽了星月光辉。寒风乍起,吹掉了树上残存的枯叶。一场风雪,即将到来。

天色阴沉,像是张含冤带恨的晚娘脸,灰扑扑的,将整个东京城都映得暗淡无光。

冷风凄然,一个布衣荆钗,身穿笨重棉裙的少女正站在东市的街角卖手帕。

她绣工极好,手帕上的翠鸟栩栩如生,振翅欲飞,可惜再好的手艺也无法吸引几个买主,因为她相貌平平,像是只灰头土脸的鹌鹑,让人不自觉地想避而远之。

她疲惫地坐在街边,叹了口气,空茫的双眼望向繁华的都城,似乎看到了自己拥有“魔力”的那段好日子。

那时所有人都围着她转,一大早还没等开门,就有贵人家的奴婢等在门外,来替主人取最时新的衣裙。

她在街上走过,邻里们都注视着她的身影,甚至买布料和食物,店家也会少收她的钱,而且几乎每日都会收到求爱的花笺信物,向她求亲的青年才俊能站满整条小街。

可是如今,那些美好的日子都像是泡沫般在阳光下消失了,她被打回了原形,因为经历过高高在上的日子,过得比之前更加痛苦。

她感怀着身世,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只见灰蒙蒙的人群中出现了一抹亮色。那是一个身穿白色锦袍、头戴金冠的美少年,他黑发如墨,肤色胜雪,翩翩然走在人群中,似一只白鸟穿透阴霾,朝她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