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珍藏版

第205章 第七夜·绮罗香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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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身后还跟着个书生打扮的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身穿低调的淡蓝色棉袍,生得文静清秀,长相喜人。

她看到了书生,心底突然一痛,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针,悄悄刺了一下。

“你就是花琴?”绯绡驻足停步,站在她面前,拿起了她竹篮中的绢帕。

“不,公子认错人了……”她低低地垂下了头,脸红得似滴血。

“怎么会呢?我明明闻到了异香的味道……”他见她否认,长指缓缓拂过了手帕,手帕上的翠鸟登时活了过来,振翅而飞,在灰蓝的天空下盘旋了一圈才慢慢远去。

少女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容貌俊美、凤眼微挑的美少年,知道今日是遇到了异人。

她关了裁缝铺的一年间,做过帮佣,又卖过杂货,失去香气加持,容貌无法引人注目,从未有人认出她,没想到却被这少年轻而易举地找到。

“公子说得没错,小女正是花琴。”不得已中,她只能垂首承认,声音却有些哽咽。

“那……你认识顾岩吗?”王子进看着这形容憔悴,脸上有几粒雀斑的女孩,怎么也不信她会是心狠手辣之人,只小心翼翼地问。

“顾岩?那是谁?我如今在帮一位绣娘打下手,闲时卖些手帕丝带,只希望快点攒够回家的路费,哪里还认识什么人呢?”

王子进听了不由得愣住,他的猜测被推翻,不知该如何是好。

“是吗?那听说你昔日有个定亲的人,不知现在在哪里?”绯绡似已料到了一切,继续盘问。

“小女早已抛弃过去,连店都关了,过往的恩爱更是不再留恋。而且昔日追求我的人数不胜数,更不知公子说的是哪位?”花琴冷漠地回答,眸中毫无神采,仿佛行尸走肉一般。

绯绡见她这模样,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也没提到顾岩的离奇死亡,只给了她些碎银子,骗她说有人还在惦念她。

两人刚刚离开东市,雪花便飘飘洒洒地纷扬落下,好似鹅毛,又似柳絮,模糊了前方的道路,令这桩怪事显得越发扑朔迷离。

王子进见线索中断,十分低落,一回到客舍就喝闷酒。

而绯绡也没想到从花琴口中竟然什么都问不出,连爱吃的鸡都忘了,站在窗前,望着落雪渐渐覆盖了整个城市,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事俭梳妆。”王子进一边喝酒,一边念着那晚顾岩最后说的诗。

会念出如此卑微哀伤的诗的,除了待嫁的贫女,还会有谁呢?

他又喝了两口暖酒,脑中突然灵光一现,想起了什么。他跌跌撞撞地跑向绯绡,连鞋都顾不上穿。

绯绡正在凝神思考,登时被他冒失的举动吓了一跳。

“绯绡,我知道凶手是谁了!”王子进激动万分,结结巴巴地说,“是个男人,而且是个怀才不遇的书生!花琴对我们说了谎,她确实有个情人,而那个男人多半是个读书人。”

“如此甚好,我也猜到那女孩在说谎,正想着用什么方法调出她脑中的记忆,现在就简单了。”绯绡也很开心,不断颔首微笑,“只需跟街坊邻居打听一下,经常出入花琴坊的书生是谁就行了。他应该从未用过异香,面容身份都是真实的。”

“他应该跟顾岩是竞争关系,我这就去尚岳书院问问,应该也能得到些线索。”眼见真相即将水落石出,王子进激动得连连搓手。

他披上棉袍,就迎着风雪走出客栈,连一贯怕冷的绯绡,也随后变成白狐跃下小窗。

雪飘洒飞扬,很快就将狐狸走过的梅花般的脚印掩盖,好似那些被时光抹去的,不为人知的秘闻。

虽然今日下了雪,没有卖出半块绣工,花琴还是很开心,因为这偌大的东京城中,竟然有人还惦记着她。

窗外冷风舞细雪,细雪唱轻吟,她坐在暖炉旁,埋头刺绣。红红的炭火忽明忽灭,照得她年轻圆润的脸也红扑扑的,她从这温暖的火光中,又看到了昔日的美好时光。

她曾为一位波斯胡商做过绣工,胡商来了东京城不久就染了恶疾离世,临死前给她留了一小盒香料,嘱咐她一定要善加利用。香料盒子十分朴素,是个简单的木盒,可一打开盖就异香扑鼻,令人沉醉。

在三月三上巳节那天,她才拿出这珍贵的香料,擦了一点出去踏青。

哪想到在诸多争芳斗艳的少女中,她竟然成了最受瞩目的一个。她的裙子是不起眼的淡青色,衣裳也是粗布裁就,可是不论男女老少,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像是要将她装在眼睛中带走一般。

她从小到大,从未受过如此对待,还没有走到河边,就羞红着脸跑回了雇主的家。

开始她还以为是自己日益成熟,变得妩媚动人了,可是之后她无论做何打扮,周围的人都不再多看她一眼。

第二次使用香料的时候,是她去买布料的日子,结果跟上次一样,她再次成为人群中的焦点。她这才明白是香料的魔力,而且奇怪的是香气只对别人有影响,并不会令自己心神混乱。

她十分聪明,利用手艺开了家裁缝铺,只要以香料熏之,再普通的衣服也会得到人们的喜爱。

这家名叫“花琴坊”的店在她的经营下,很快就声名鹊起,贵客如云。

就在她的人生鼎盛之时,她遇到了沈陌汐。那是个苍白文雅的书生,在两年前的一个雪天晕倒在裁缝铺门外。当时他冻得脸色发紫,几近昏厥,她施他以热粥,赐他以寒衣,更因欣赏他的才气,资助他去东京城最好的书院读书。

“花琴,待我科举高中,定然会迎娶你。”沈陌汐聪明体贴,早就猜到了这美丽女子的心思,对她许下了誓言。

花琴第一次见他时,就觉得他长相文秀,周身流露着儒士的气息,早已对他芳心暗许,当即答应了。

两人从此恩爱地住在花琴坊中,她裁制华服,他替她打下手;他彻夜苦读,她为他红袖添香。

那是一段神仙般快活的日子,如果说她这一生是一匹灰扑扑的、廉价的布料,那段时光就是这布料上唯一的刺绣。

鲜艳、精致、明亮,让人小心翼翼又爱不释手,让她觉得自己终于活得像个人了。

可是好景不长,她赖以生存的香料很快就用完了。魔力消失,她被打回了原形,店里售卖的衣服再也没人光顾,甚至走在街上,都没人多看她一眼。

众人认识的,只是那个香气袭人、姿容美丽的女子,而并非姿色平庸的她。

为了生存,也为了不被心上人拆穿,她匆忙关了店,又变成了昔日那个贫苦无依的少女。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坐在火盆前,她的眼眶渐渐红了,但仍含泪绣着绢布上的接天荷叶。

这首诗是沈陌汐过去经常念的,她不明白什么意思,只知道每次念起来,心中都会涌起悲伤的感觉。

她总觉得这诗中描述的就是自己,既自卑又骄傲,当香料用完的那个清晨,她连告别都没说,就离开了心爱的情郎,只为了保护这段美好感情。

窗边有呼啸的夜风刮过,她眼中的泪水,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滴到了绣了一半的锦帕上。水珠在栩栩如生的芙蕖荷叶上转了一圈,洇湿了一片锦缎,绢上的花开得再艳也终究是假的,轻易被现实拆穿。

雪越下越大,木窗砰的一声被吹开,烛火晃了两晃,也被吹灭。

花琴慌忙抬起头,只见陋室中竟凭空多了一个白衣胜雪的美貌少年,而在他的身后,一个书生浑身裹着雪花,像是个雪人般趴在窗框上。

“绯绡,下次你就不能换个方式过来吗?什么‘踏雪寻人’,说得好听,就是在风雪中走路,我以后再也不相信你了……”书生吐出了一口雪,哀叫连连。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怎么总是缠着我不放?”花琴见他们正是白日里见过的人,忙拭干了泪水,警惕地躲在了墙角。

“不要怕,我们不是坏人。”王子进抖了抖衣袍上的雪,笑眯眯地说,“只是来问你些事情,千万别叫,吵醒人就不好了。”

可是他这强挤出来的笑在雪夜中看来显得僵硬可怖,花琴越发害怕,嘴巴微启,一声尖叫在喉中酝酿。

“沈陌汐。”然而面如霜雪的绯绡,轻轻说出了一个名字。

花琴立刻闭上了嘴,她平庸得毫不起眼的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神采,连眉眼都变得生动媚人。随即泪水再次涌上了眼眶,她激动地看向绯绡:“是他叫你来的吗?他果然还记得我,可是我这副样子,要如何跟他相见呢……”

她慌慌张张地抚摸着自己的脸庞,又扯了扯粗布裙子,努力让它看起来整洁一些,既紧张又期待着。

“不,他早忘了你了。我只是来问问,是不是他从你手中偷走了香料?”绯绡的声音却如同冷硬的玄铁,轻易击碎了少女的绮梦。

花琴愣住了,笑容僵在了脸上,但她仍不愿相信,怒目瞪着绯绡:“我不信!他怎么会忘了我?毕竟我们昔日如此恩爱。”

“既然恩爱,为什么你失踪了一年他都不曾寻找,甚至偷走了你赖以生存的蘅芜香呢?”绯绡毫不在意她满怀仇恨的目光,轻描淡写地说着,但每句话都像是锋利的刀子,轻易刺破人心,“而且他是个聪明人,每天只偷一点点香料,让你无法察觉。”

花琴没有辩驳,她扭着手指,垂首回忆着那些色彩斑斓,幸福得近乎虚幻的时光。确实,自从认识了沈陌汐,香料的消耗变得飞快,即便她再节省,也在短短一年间被用光了。

她的指节扭得青白,心中酸涩痛苦,空****的似破了个洞。回想往事,那些想不通的疑点,像是退潮之后的礁石般露出了水面,让她无法不相信。

“你不要害怕,我们只是来跟你确定这些事情。”王子进见她面如死灰,怜悯地说,“今日午后我见到了他,他在一年内平步青云,进入了东京最好的书院,甚至要拜名师为徒,行为举止有嵇康的风度。但即便如此,他也始终没想过要找你……”

花琴听到此处,终于瘫软在地,哀哀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