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珍藏版

第207章 第八夜·蜘蛛丝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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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小镇中,晨雾弥漫,像是一匹广袤无边的白纱,笼罩了红墙绿瓦。这里的冬天跟北方不同,没有漫天飞雪,只有寒霜冻雨,像是个柔情似水的佳人,永远看不到她严酷苛责的面容。

一个身穿绿色锦衣的英俊男人,缓步踏过潮湿的石板路,停在了一座小庙前。庙前有流水潺潺,绿竹晏晏,想来如果正值春日,当有鲜花盛开,蜂蝶环绕,定是一番美不胜收的景色。

此时虽是清晨,但已有信徒背着香袋,早早来上香。男人跟在这些人身后,信步走入了庙宇。

庙中供奉的是地藏菩萨,佛堂中灯火通明,一尊高高在上的佛祖金身享受着众人的膜拜,供案上放着这个季节少有的鲜花和瓜果。

几个小沙弥在庙中忙来忙去,根本没人发现锦衣男人的到来。

“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他望着菩萨宝相庄严的脸,轻轻地吟诵着佛典中的文字,浓眉下的双眼闪烁着阴戾的光。

菩萨双眉低垂,面带慈悲,似满含怜悯地望着这个不敬者。

“听说你誓要度空地狱?不如借我件物事,助我一臂之力。”锦衣男子轻轻一招手,一根闪亮的银丝就从房梁上垂了下来。

那是一根蜘蛛丝,随着晨风轻摆,若隐若现,像是美人飘忽游离的眼波,又似一缕将散未散的烟气。

男人满意地伸出手指,将蛛丝缠在了指间。

菩萨慈悲的面容突然变得愤怒,一双低垂的眼仿佛也睁开了一些。寒风骤起,院子里一个扫地的小沙弥突然留意到了男人的存在,厉声喝道:“什么人?”

所有的和尚和香客都被惊动了,他们都好奇地看着这个身材颀长、伟岸不凡的男人,看他样子完全不是个信徒。

“退下!”一个高大的胖和尚从禅房中走出来,他僧袍迎风飘舞,双手一抖,展开了一卷经文,向男人走去。

男人笑了笑,身影一晃,竟然凭空消失了。佛堂中只有烟气萦绕,烛光飘摇,仿佛他从未来过一般。

“妖怪呀!”几名胆小的香客纷纷奔逃。

“看看丢了什么没有?此等魔物敢擅闯佛门,定是有什么目的。”胖和尚收起了那卷辟邪的《金刚经》,吩咐小沙弥们。

小和尚们忙来忙去,清点庙中的物品,却意外地发现,整座庙宇中,居然连个蜡烛头都没有少。

寺庙中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到了午时,香客们接踵而来,早已没有人记得这桩发生在清晨的怪事。

只有一只黑色的蜘蛛,缓缓从房梁上爬过,它迅速地移动着毛茸茸的节肢,吐出一道道银丝,缠绕在屋檐下。

丝丝缕缕,纠缠不尽,好似命运密不透风的网。

隆冬已至,瑞雪皑皑。北风在城中呼啸奔走,卷起细碎的积雪吹在头脸上,像是刀割一般地痛。

在这柄利刀的肆虐下,城中罕有人迹,瓦肆中的卖艺人都缩到了屋檐下,买一壶劣酒就能坐一天,勾栏戏院中的炭盆倒是烧得暖暖的,可是往往戏还没开始,就早已座无虚席。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王子进坐在温暖的客房中,拿着一枝红梅,摇头晃脑地念,“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

念罢他眯着双眼,看着窗外回风舞细雪,喃喃地说:“昨夜那个美貌伶人唱得真好,雪中一别,以红梅相赠,而这段爱情也跟这梅花一样,渐渐凋零。不知今夜又有怎样的精彩戏文?”

“咳……”绯绡从隔壁的房间中走来,轻咳着提醒他,“那伶人是个少年,就算再貌美也是男的。”

仿佛美梦被点醒,王子进懊恼地放下梅枝,又坐回桌前,埋头苦读。

绯绡却走过来,围着他转了两个圈,一双漂亮的凤眼中满含好奇,看着他似在看什么珍稀的美人。

要知道绯绡平时最喜欢霸占一个房间,跟人刻意地保持距离,除非有鸡有酒,否则轻易不肯跟人接近。

王子进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再也看不下书,好奇地问:“你看我干吗?”

“子进,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印堂发黑呀。”他凑到王子进面前,伸指点了点他的眉心,红唇微翘,“好像最近会有倒霉的事情。”

王子进愣了一下,随即一把打下他的手指,不满地嘟囔:“喂,就算有倒霉的事情,你也不用笑成这样吧?”

“我没笑呀!”绯绡连忙矢口否认,但嘴角仍是翘着的,显然是在幸灾乐祸。

王子进气不打一处来,刚想跟他理论,却听门外传来了小厮殷勤的敲门声。他连忙跑去开门,很快就拿了一封信回来,原来是他那远在南方的母亲给他写的家书到了。

绯绡一看到这封信,笑容更盛,连眉眼都弯成了两道月牙。

“快过年了,定是我娘唤我回家。”王子进欣喜地打开了信,但只看了两眼,脸色就瞬间变得惨白。

原来这并不是叫他回家的信,而是他那已近耄耋之年的祖母写给他的劝学信。信中一字一句都流露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让他不要到处游山玩水,要珍惜大好时光,找个书院去进修一下,为下次科考做准备。

“哎哟?你的祖母还活着呀?”绯绡从他身后探出头来,笑嘻嘻地问。

“她今年已至花甲……”王子进欲哭无泪,看着笔力刚劲的劝学信,沮丧地说,“你看这笔锋、这口气,她再活个二十年都是轻而易举。”

他说罢抖了抖信封,看里面会不会有点交子盘缠之类的,哪知抖了两下,里面果然飘出来一张硬硬的纸片。

“是封荐函!”绯绡眼尖,一把接住,递到了他的面前,“是松阳书院的,让你入学读书。”

王子进看着白纸黑字的荐函,眼白一翻,登时就要晕过去。

当晚他夜不能寐,因为还有三日,他就要进那个以严苛出名的松阳书院读书了。

松阳书院建在东京城外几里的山中,夫子们对学生要求极高,据说每年都有人忍受不住压力而悬梁自尽。

饶是如此仍年年有人慕名前往,捐赠大笔银两也要进去读书,只因这所书院中鸿儒辈出,经常有学子科举高中。

而他手中这张薄薄的荐函,想都不用想,定然是对他抱以厚望的祖母想办法弄来的。

“奶奶……”王子进咬着被角,默默流泪,心情比这凛然寒冬更冷几分,“隔了这么远,你也不肯放过我吗?”

窗外雪打窗沿,发出簌簌轻响,在黑夜中听来,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抓挠他的心脏,让他郁闷难耐。

他的思绪仿佛随着纷飞的大雪,穿过悠长的时间,回到了十几年前。

那时他刚刚五六岁,进书院开蒙,因为年幼时总是跟在父亲身边嬉戏玩耍,识字太少,经常被夫子责骂。

有一天他的手掌被打得通红,肿胀如馒头,回家连碗都端不起来,想在母亲怀中撒撒娇求得些安慰,却被祖母发现了。

祖母出身大户人家,从小饱读诗书,对人对己都要求极高。她看到不争气的孙子,二话没说,罚他抄写整篇《三字经》。

可怜王子进连笔都拿不稳,哭得抽搐,足足折腾了一晚,才完成了祖母对他的责罚。

从此那个永远一丝不苟、腰杆笔直的老妪就成了他的噩梦,只要远远看到祖母的身影,他就慌不择路地逃开。

而且不知是不是祖母对他要求太高,他反而越来越吊儿郎当,到了十五六岁更是长成了镇上远近闻名的花痴。

有时为了等一位美人经过,就能在桥头上呆坐一天,引得众人围观。

后来祖母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虔诚礼佛,索性住在了小镇附近的尼姑庵中,每日对着青灯古佛,很少跟家里人联络。

少了祖母的督促,王子进总算过了几年逍遥日子,惜哉文章也如江河日下,一天比一天拿不出手。

有时祖母还会回家中小住,那几天往往就是他的噩梦,这个精神越来越矍铄的老太太,视线像是银钩般锋利尖锐,他想偷点懒或者开点小差,永远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子进,你的书还没念完,怎么就睡了?”“子进,这幅美人图是不是你偷着买回来的?”“子进,快点把新写的文章送去给夫子看看!”“你怎么整天想着玩乐,我为何会有你这么不争气的孙子?”

迷迷糊糊中,王子进耳边又响起了祖母的责骂声。她满含怒火的双眼、细密的皱纹、冷厉而下垂的嘴角,灰白色的鬓发,仿佛历历在目。

“啊!”他大叫一声,从**坐起来,才发现晨光如猫须般穿透窗棂,洒下淡淡辉光,雪早已停了,只有冷风依旧,带来刺骨阴寒。

“子进,别赖床了。”卧房的门被推开,风吹在身上,像是被迎面泼了一盆冷水。只见绯绡身穿雪白狐裘,黑发绾在脑后,以一枚金色发环束起,越发显得五官玲珑精致,神采奕奕。

“为何我要这么早起啊?”王子进慌张地披上了棉衣,怕他有什么急事。

“当然是为了你进书院做准备啊!”绯绡红唇微翘,眼含笑意地说。

“你又在幸灾乐祸了!”

“没有呀。”

“你的嘴角从昨天起就是翘着的。”

“可能是受凉了,脸有些抽搐,过些日子就好了。”

“骗人!你巴不得我去书院受罪是不是?我看了那封信,落款的日期是七日前,这么快就送来,定是有你一份功劳!”

王子进跟绯绡一边收拾,一边拌嘴,可是他再舌尖嘴利,也改变不了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