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神态颓然,青白的脸色上、凌乱的胡须间、揉皱的衣褶里,无一不藏着难以言说的疲惫。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冬日的暖阳中,王子进摇头晃脑地念起了言夫子的书。
他刚念了两句,就觉得不对劲,这哪里是什么文章,分明就是一篇经文。他慌张地偷看身边的同窗,只见几个人念得十分起劲,连习智都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他再也不敢说话,将满腹疑惑吞入肚中,埋头念经。
日头渐渐西沉,霞光宛如金红色的锦缎,将天幕点缀得瑰丽旖旎。言夫子终于在琅琅诵经声中抬起头,宣布下午的课到此结束。
他并没有教文章的写法,也没有说四书五经的解释,可学子们仿佛毫无异议,个个拎着书袋,缓慢离开。
“夫……夫子,什么时候能讲些写文章的技巧啊?”王子进生平最擅写的就是情书,对文章一窍不通,他花了大价钱来此读书,怎能轻易回去?
“你叫王子进?”言夫子抬了抬眼皮,费力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这一眼已经使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正是小生。”
“你的食宿由我特别安排,最好单独住一间房……”言夫子用比课堂上严肃了好几分的语气叮嘱他,“记住,无论晚上听到什么,都不要出门。”
王子进看着他青中透白的脸色,不由得吓得咽了口口水,轻轻点了点头。
傍晚时分他跟言夫子一起用餐,晚餐极为简单,不过是一碗以热汤泡软了的碎饼,这让平时跟绯绡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他简直难以下咽。
他捏着鼻子吃了半碗,就逃一般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单间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还有几根发了霉的蜡烛,越发不像个远近闻名的书院。王子进边骂这松阳书院黑心骗钱,边将那炭盆中的半盆乌炭点燃。
当火光升腾而起,他仿佛在跳跃的火焰中看到了绯绡一人逍遥快乐的样子,心中越发凄苦难受。
收拾好房间已经是亥时,他刚刚坐在烛光下摊开书本,便听木窗发出咔嚓一声轻响,一只雪白的小手从窗缝中伸了进来。
“哇!”王子进大叫一声,吓得从椅子上跌下来。
那只手仿佛也受到了惊吓,飞快地缩了回去。木窗咔嚓一声,又关得严丝合缝。
王子进战战兢兢地爬起来,推开了残破的木窗。只见夜色苍茫,弦月似一只精雕细琢的玉盏,高挂天上,倾倒出万顷银辉,照亮了夜晚的书院。
一个身穿蓝紫色袄裙,梳着丫髻的少女,正踏着积雪,跌跌撞撞地奔跑。
王子进一见是这小姑娘在恶作剧,立刻气不打一处来,从窗口翻出去追她,早已把言夫子的叮嘱忘到了脑后。
少女身量矮小,脚程也短,他不过追了几丈远就抓住了她。
这小小女孩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正是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年纪,她被王子进一把拉住,居然毫不害怕,笑嘻嘻地看着他。
“你到底是谁?为何三番五次地吓我?”王子进见她天真无邪,又瞧着面善,气消了一半,却越发好奇起来。
“我叫明依呀,喜欢在书院旁听。”少女掩嘴偷笑,“我见到你觉得很亲切,就偷着来瞧你。”
“你家里人呢?大晚上怎么还不回家,我这就送你回去。”王子进拉着她的手就向书院的大门走去,想来这少女是附近人家的女儿,因为喜欢读书才来书院偷听。
“我好不容易从家中偷跑出来,怎能回去?”提到回家,明依挣扎不休,要甩开他的手,“我要找一个极重要的物事,不找到我绝不回去!”
王子进哪里肯信她的鬼话,决定先把她送到言夫子面前,让他来做决断。
一见王子进不再向大门走,明依果然不闹了,乖乖地跟在王子进身后。夜色如涛似海,淹没了整座书院,翘角飞檐的藏书阁,宽敞的课室都笼罩在黑暗中,散发着神秘幽深的气息。
他刚刚走到白日里念书的课室旁,就听里面传来咣当一声轻响。这声音在寂夜中听来格外清晰,引得他不由自主地看向课室中。
哪知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他三魂七魄立刻吓掉了一半,只见课室中央正吊着一个飘**的影子,人影衣袍宽大,头发高绾,依稀是个书生。
四
夜色渐浓,弦月隐入云层,像是不忍看到这发生在世间的惨事,只有寒星闪烁不停,仿佛缀在丝绒上的钻石,散发着冰冷的光芒。
一个白色的身影,如絮如雾,悄然出现在崎岖的盘山路上。他凤眼微眯,看着在山中赶路的一行人。
夜黑风高,天寒路滑,这些人偏偏毫不畏惧,一个挨一个地向山上挤。有的人跌倒了又爬起来,有的一把推开了别人,抢到了前面。
“有趣,果然有趣……”白衣美少年轻轻笑了笑,在脚下放了一个陀螺。
说来奇怪,山路布满积雪,陀螺一落地却立刻飞快地转个不停,激得雪花飞溅。白衣少年满意地点了点头,身影一晃,如薄雾般消失在夜幕中。
赶路的人走到了陀螺前,突然失去了方向,一个个原地打起转来。他们跌跌撞撞地原路返回,走到一半觉得不对劲,又再次爬上了山。
来回往复,仿佛在一个看不见的透明廊道中徘徊。
王子进扒在窗外,看着悬挂在课堂中的,如枯叶般的学子,连叫都叫不出来,像是只被掐住脖颈的鸭子般,徒然张着大嘴。
吊在房梁上的人他认识,正是今天跟他一起念书的同窗之一,他只记得这人面色萎黄,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没想到今晚他就寻了短见。
“是有好玩的事情吗?”明依也踮起脚要看。
“什……什么也没有,我们快去找夫子。”王子进胆子再大也不敢独自将悬梁自尽的人放下来,拉着明依就跑。
明依不知发生了什么,瞪着圆圆的大眼,跌跌撞撞地跟在王子进身后。
“言夫子,有人自杀了!你快来看看啊!”他匆忙来到后院,焦急地拍着言夫子所住房间的门。
可奇怪的是,无论他怎么叫嚷,门中都毫无声息,而且不仅如此,连学生所住的客舍中也没有一丝动静。
风悄然而过,带来刺骨阴寒。
王子进只觉这天地间仿佛变成了个密闭的匣子,静得可怕,只有他和明依能发出声音。
“那个人是你要找的夫子吗?”明依眼尖,指向了一个一闪而过的人影。
只见那人身披一件深色的棉布斗篷,乍一看似与夜色融为一体,他从一处灌木中闪出来,匆匆跑向了前院。
看他疲惫的脚步,微驼的后背,似乎正是言夫子。
王子进不知他葫芦中卖的什么药,拉起明依的小手,悄悄跟了上去。
言夫子来到前院,站在了课堂门前,打量了一下四周,身影一闪就钻了进去。
“估计他一会儿就会被吓出来了。”王子进不愿靠近有尸体的课堂,索性站在不远处等他。
可哪知他一进去就再也不出来了,甚至连惊恐的叫声都没听到。
王子进只觉被一团浓雾包裹,越想越是困惑,被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慢慢靠近了课堂,从窗缝中向内看去。
只见言夫子盘膝坐在悬吊的尸体下,轻轻吟诵着什么,光线昏暗,根本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他的语调低沉而缓慢,让人听了几句就觉得心平气静,仿佛随时都能进入梦乡。
如果不是房梁下悬吊着一具尸体,王子进一定会觉得夜色静谧,平和喜乐。
他念了一会儿,终于闭上了嘴,起身朝吊在房梁下的男人行了三个大礼。随即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死去的男人似轻轻点了点头,身影像是雾一般消失了。
而且连挂在房梁上的麻绳也一并不见,空****的课室中,只有夜风缓缓游**。
“啊!”这比看到自杀的学子更骇人,王子进再也忍不住,终于叫出了声。
言夫子迅速转过头看向他的所在,他立刻明白自己闯了大祸,忙抱起明依就逃向自己的住处。
明依身材矮小,根本没看到里面发生了什么,懂事地紧紧搂住了王子进的脖颈,连问都不问一句。
王子进连滚带爬地跑回了房间,用桌椅将房门紧紧顶住,生怕那鬼鬼祟祟的言夫子再追过来。他还从包袱里翻出来一把匕首,抓在手中,在脑海中演练了无数次跟夫子近身肉搏的场面。
但他等了很久,门外仍寂静无声。过了一会儿,明依倚在**,打起了呼噜。
“喂,外面有人在追杀我们啊!”他推了推明依,可她依旧睡得酣甜,小嘴微张,还流了几滴口水。
仿佛是为了嘲笑他的担忧一般,门外寂静无声,只有山风呼啸。王子进紧紧攥着小匕首,满眼血丝地盯着大门,不知过了多久,意识也渐渐陷入了混沌。
次日天气晴好,他昨晚又惊又惧,竟然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来。醒来只见房门微敞,日光似瀑布般倾泻而入,而明依也不知何时不见了。
“糟糕!我得赶快离开这里。”他连行李都顾不上收拾,三步并作两步,慌慌张张地跑出了住处。
只见书院中一片寂静祥和,楼舍俨然,青松映雪,凉亭屋顶都被白雪覆盖,似披了一层缥缈洁白的轻纱,素雅动人。
冷风轻抚,像一只看不见的手,送来了琅琅读书声。他听到这声音,不由得慢下了脚步。只见偌大的课舍中,窗几明亮,学子们摇头晃脑地拿着书大声朗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王子进,你要去哪里?”课舍中传来一声呼唤,只见言夫子拿着一卷书,懒洋洋地倚坐在椅子中,正疲惫地看着他。
他眼眶发青,面颊消瘦,连唇边的胡须都耷拉着,看起来比昨天又憔悴了几分。
“我……我想回家……”他结结巴巴地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