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要等车来,山中路滑,孤身行走十分危险。”言夫子指了指空着的座位,“不急这一天两天,快些读书。”
可是我很急啊!王子进哭丧着脸找了个空位坐下,跟着大家一起朗读,脑中却在不停地回忆昨晚的经历。
看言夫子的表现,似乎完全没发现昨晚在窗外偷窥的是他,难道那在黑夜中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他打量着课室中的学子,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昨日还有八个学生,今天竟然只剩下七人了。
而少了的那个,正是昨晚自尽的,面色萎黄的中年人。
“子进,你怎么心不在焉的?”习智竖起书挡在面前,悄声问他。
“怎么少了个人?”王子进哆哆嗦嗦地说。
“你是指董生?应该回家了吧?”
“可夫子方才还说大雪封山,让我不要轻易离开。”
“或许是他家人将他连夜接了回去。”习智却觉得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临近年关,有学子回家过年,本是寻常。”
王子进看着他犹带着童稚的脸庞,不知该不该把昨夜所见告诉他。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突然觉得脖颈一凉,竟然从窗外抛进来一个雪球,径直落入了他的衣领中。
只见微敞的木窗外,露出了明依天真无邪的笑脸。
五
盘山路上,陀螺仍在飞快旋转,阳光透过层层林木,照在雪地上,反射出晶莹如钻石的光辉。
昨晚赶路的人全部消失不见,积雪上只有一地凌乱的脚印。
一个身穿锦衣裘袍的英挺男人从一棵高大的松柏后绕出来,停在了陀螺之前。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飞速旋转的陀螺,轻轻伸出两指,想要捏住它。
陀螺发出尖锐的呼啸,转速骤然加快,一下就刺破了他的手指。
“真麻烦!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个报复的机会,怎么能被搞砸?”他皱眉从手指上挤出两滴血,用力一甩。
两滴鲜血立刻化为一道血线,一下就将陀螺劈成了两半。
就在陀螺被破坏的同时,山风骤起,吹起了满地积雪。雪粒飞扬中,一串串脚印出现在了雪路上。
它们一个挨着一个,仿佛有一行人同时赶路一般。可阳光下的树林中,只有草木萧萧,枯枝摇曳,哪见半个人影?
课堂中的王子进,只能跟言夫子谎称自己闹肚子才偷偷溜了出来。只见明依仍梳着丫髻,穿着厚厚的蓝紫色棉裙,站在雪中笑嘻嘻地看着他。
“姑奶奶,求求你快回家吧,不要在这鬼地方乱转了。”王子进一见到她头就有两个大,连连哀求。
“为什么是鬼地方啊?这里不是挺好的?我可喜欢读书了。”明依摇了摇头,遗憾地说,“可惜女子不能参加科考,否则我一定要高中状元。”
王子进这才想起她尚未成年,身材矮小,昨晚根本没看到课室内发生的事,忙紧紧闭上了嘴。
“对了,我想起自己来此地找什么了。”
“是什么啊?”
“是个小孩子,五六岁,如果你看到他,记得告诉我。”她似乎很开心,连连拍手。
“书院中都是准备参加科考的学子,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小的孩子啊?”王子进又觉得额角发痛,“求你别在这地方乱转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传来了一声呼唤,原来已经下课了,习智出来找他。
“子进,你在这里做什么?”习智快步跑来,疑惑地问。
“你来得正好,快点帮我劝一劝这小姑娘,让她早点回家。”王子进忙向他求援。
哪知习智瞪圆了眼睛,像是见到了鬼一般看着他,结结巴巴地说:“哪里有什么小姑娘,我一过来就见你正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她穿着蓝紫色绣花袄裙,梳着丫髻,不过十岁出头,眼睛圆圆的……”他刚说了一半,便见习智惊恐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什么骇人的鬼怪。
他缓缓转过头,只见身后只有冷风涤**,细雪飞扬,哪里还有明依小巧玲珑的身影。
“啊啊啊——”惊恐的尖叫声在书院中回**,震落了树梢上晶莹的积雪。
下午的课上,言夫子再次让大家温习经文,只是这次不再是念,而是在纸上誊写。王子进抓着笔的手不断颤抖,耳边回响的都是午休时习智对他说的话。
彼时他拉着自己一路狂奔,直奔到藏书阁无人之处,才压低声音,惊恐无比地说出了这书院的秘密。
“每年书院里都会死一学子,而且都是上吊而死。学生们都流传有恶鬼徘徊在这里,专门吃人生魂。”
他的小脸吓得苍白,站在书架的阴影中,似乎十分害怕。王子进想起了昨晚半夜所见,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难道那董生就是被鬼怪引诱,才悬梁自尽?
可言夫子呢?他孤身来到董生的尸身前,一点也不畏惧,似乎早就知道了他的死亡。
“没人见过那鬼怪长什么样,只有人在发现自杀学生的尸体时,听到过小孩子的笑声,所以王兄一定要小心小孩子……”
习智说到这里就闭口不言,王子进也已经被他吓得失魂落魄,连怎么回到客舍都忘记了。
“若有众生,作如是罪,当堕入无间地狱,求暂停苦无一念而不得。”王子进写完了这句话,墨汁滴到了宣纸上,洇成了一朵不祥的、黑色的花。
夜半上吊的学子,令尸体消失的夫子,只有他能看到的少女明依,小孩子的笑声。这些诡异的事件在他脑海中不停打转,仿佛浓厚的迷雾,将他团团困住。
不知不觉夕阳西下,天色变成了雾蒙蒙的黑,窗外传来了夜枭的长唳,夜的脚步,渐行渐近。
“子进,跟我来一下。”他看着越来越黑的天色,正惶恐不安地坐在座位上,就见言夫子向他走来,敲了敲他的桌子。
“夫子,我肚子疼……”他僵硬地笑,只想躲回自己的住处。
“那刚好今晚我熬了白粥,一起吃吧。”言夫子根本不理会他的推拒,仍坚持让他去自己的房间。
他穿过庭院,带着王子进一起回房,从煤炉上端下一个砂锅,舀出一碗白粥递给了他。
王子进只能硬着头皮喝下去,打量着灯光下的言夫子,但见他鬓边已生出白发,眉心的川字纹如刀刻般深邃明显,仿佛有一腔愁绪无处倾诉。
但他根本不敢多问,像是完成任务般飞快喝完了粥,匆匆逃离了他的住处。
“晚上千万不要出门,哪怕听到任何声音。”临走时,言夫子像是昨晚一样幽幽地叮嘱他。
只是今夜听来,这语调中似暗藏着几分威吓。
经过了昨晚,就算他胆子再大也不敢到处乱闯,一回到房间就将门紧紧落上了锁。可当他点燃了残烛,看清房内情况,立刻被吓得大叫起来。
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蜷缩在他的床铺上酣甜沉睡,她身穿蓝紫色棉裙,小嘴微张,竟然是今日午后消失的明依。
王子进吓得转身要跑,明依却被他的叫声吵醒,揉了揉眼睛从**爬了起来。
“子进,你怎么才回来?”她迷迷糊糊地嘟囔着,语气亲昵,似跟他认识了很久一般。
“我……我去夫子住处吃了晚饭……”不知为何,王子进一听到她稚嫩的声音,恐惧登时烟消云散,也不再想着逃跑,好奇地问她,“倒是下午,你怎么突然不见了?”
“我听到有很多人上山了,就跑过去看看。”明依伸了个懒腰,笑眯眯地说,“倒是你跑得飞快,我刚想叫你同去,你就一溜烟没影啦。”
王子进想起午后他狼狈逃跑的样子,立刻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对了,你说的很多人上山,是怎么回事?”窘迫之中,他慌忙岔开话题。
“风里有脚步声,他们正在慢慢接近,这些人都是冲着书院来的,因为这里有他们向往的东西……”明依慌张地看着他,“子进,你不要在此久留,快快离开,如果被他们闯进来就糟糕了。”
王子进看着烛光下她稚嫩的面庞,明亮的双眼,心底升腾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你……你不是人吧?”过了一会儿,他战战兢兢地问。
“你才不是人,我的家中湿润多雨,每逢春天门口的山坡上就会开满杜鹃花,如果不是为了找丢失的东西,我才不会来到这鬼地方呢!”
明依又气又急,朝他嚷嚷个不停,可她话说了一半,却听空旷的寂夜中,接连传来咣当咣当的闷响。
声音跟王子进昨晚在课室门外听到的一模一样,他心中一紧,忙推开门看向庭院,只见夜色正浓,树海苍茫,偶尔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叫声,宛如鬼哭。
六
江南小镇中,一户人家已经乱成了一团,一个中年妇人和一个小小婢女正守在病榻前,焦虑地看着**一位昏迷不醒的老妪。
老妪头发花白,脸上浮现着因高烧而产生的不正常的酡红,一个郎中提着药箱赶来,观察了一下她的情况,掏出银针在她人中处施了一针。
老妪颤抖了一下,轻轻吐了口浊气。
书院之中,王子进躲在门后,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情况。夜已恢复了寂静。只有山风呼啸徘徊,仿佛方才接连不断的闷响是个错觉。
“不行,我还得去看看。”他心地善良,纵然害怕也无法袖手旁观,一咬牙就跑出了住处。
夜色苍茫,枯草绊脚,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庭院,来到了位于前庭的课室。夜风呼啸,吹开了课室的长窗,他只往里看了一眼,就觉得头皮发麻。
只见高高的房梁上,竟然同时挂着几名书生,他们或发须皆白或风华正茂,衣饰年龄各不相同,可是王子进却一眼认出这些人正是跟他一同读书的同窗。
“来人啊!救人啊!”他再也顾不上害怕,慌忙冲进了课室,想要将这些人解救下来。
可他才跑了两步就被什么绊了一跤,重重跌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