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如落花,在北风中跳着炫目的旋舞,而在飘零的白雪中,依稀有两个人影飞快闪过,其中一个人影的肩膀上还落着一只鹦鹉,时不时发出人语般的叫声。
“为何我也要去啊?我去了又有何用?”鸟呱呱大叫,说人话非常利索,“我想守在自己身体旁边!万一青绫在我身上做点手脚可怎么办?”
“阻止我杀瘟神的就是你,别想置身事外。”
白衣美少年身影一晃,伸手掐住鹦鹉的脖颈,抓着他遁入飞雪中。
随着他们身影的飞速移动,雪越来越小,渐渐变成了湿冷的雨滴,最后连雨也没了,只有潮湿温暖的风在群星璀璨的夜空下涤**。
他们来到了一个小镇,镇上水路交错,坊里之间以桥梁连接,颇有几分扬州城的风貌。院落前杏花如烟似霭,水路旁青草行行,在明月的照耀下,似一幅优美别致的山水风景画。
“这里就是你的家乡?也没那么吓人啊。”从冰雪隆冬中一下来到这春意盎然的小镇,王子进只觉身上舒畅无比,不断抖着羽毛。
“不,它不是这样的,我离开的时候,这里就是人间地狱。”瘟神激动地沿着水道行走,他轻车熟路地停在了一户人家前。
那是一间医馆,即便此时已是深夜,门前仍挂着一盏暖黄灯笼,灯笼上以饱蘸浓墨的笔写了个粗黑飘逸的“华”字。
门楣上则挂着艾草、薄荷等驱蚊除虫的药草,在夜风中散发着淡淡的药香。门上开了个小窗,可见一个伙计正伏在窗前熟睡。
“华家医馆,就是这里……”瘟神激动不已,“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太熟悉了,还有这门上的药材,自从芳芷过门后,她最爱如此布置摆设。”
“且让我问问。”绯绡毫不惊讶,轻轻逗弄了一下臂上的鹦鹉,上前一步叩响了大门。
窗前的小伙计立刻醒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量着浓夜中白衣胜雪的俊美少年。
“公子,可是有哪里不舒服?”他看绯绡衣着名贵,气质卓然,忙跑出来开门。
门发出吱呀轻响,缓缓打开,洞开的大门中,飘出了浓郁的药香。几乎在闻到这股香气的同时,一脸阴郁的瘟神突然伏在门上,放声大哭起来。
开门的小伙计看不到他,绯绡还要装病应付这个少年,于是他的痛哭显得格外凄惨孤单,只有王子进呱呱大叫,扑起翅膀为他送来阵阵凉风。
“我途经宝地,觉得背痛难忍,见此医馆,能不能请郎中帮我看一下?”方才还生龙活虎的绯绡,立刻单手扶门,摆出弱不禁风的模样。
他生得俊美无双,令人毫无提防,双眉微蹙更是楚楚可怜。小伙计只看了他一眼,就慌慌张张地向内室跑去。
“当家的!当家的快来啊!”
很快内院的灯火簇簇燃起,像是在午夜中睁开了一只只晶亮的眼。一个中年男子披着件外袍,在伙计的陪伴下快步走出。
“这位公子,哪里难过?”男子看起来刚过而立之年,脸颊清俊消瘦,双眼下有浓郁的黑晕,显然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好觉。
“背痛难耐。”
“快去医馆中,我帮你诊治一下。”男子扶着绯绡走进了厅堂,瘟神也抹干眼泪,跟着进去。
在他看到厅中陈设时,又悲戚地哭了起来。
“你哪像个瘟神,简直就是个深闺怨女!”王子进多嘴嘲笑他。
绯绡伸指弹了一下他的脑袋,侧躺在诊病的竹榻上,看向中年郎中:“看这医馆陈设,似颇有年头,想来这华家是行医世家?”
“公子好眼力,华家确实多年行医。”郎中笑吟吟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即便被从梦中惊醒,也不见烦躁。
“可是我听说,三十年前这小镇遭了瘟疫,怎么这华家的招牌竟也没倒?”
绯绡的话一问出口,厅堂中变得一片寂静,只有夜风蹑手蹑脚地悄悄而过,送来几分凉爽,像是怕惊扰了这静夜中的人。
年轻的郎中沉默了半晌,长叹口气:“公子了解的真多,那场瘟疫夺取了祖父和父亲的生命,华家差点就此绝后。可是我的母亲却奇迹般活了下来,她心灰意冷,本想随父亲而去,却发现腹中有了我,才放弃了轻生。仅靠自己一人之力,将这医馆再次振兴起来。”
“还有,公子没病,为何装病?”他说罢重重地拍了下绯绡的后背,“可是受人之托,来华家打探药物的配方?”
他警惕地看向绯绡,完全没有留意到,落在椅背上的鹦鹉瞪圆了黑亮的眼睛,而瘟神则扑通一声,跪坐在地。
“喂,跟你说的不一样啊!”王子进呱呱大叫,“你的妻子还活着,还活着呀!她还给你生了个儿子!这是大喜事呀!”
“这鸟会说人话?它这是在对谁说呢?”郎中逗弄着鹦鹉,颇为好奇。
“你的娘亲尚在吗?”王子进落在他手臂上,大叫着问。
“自从瘟疫过后,她就体弱多病,这几日得了肺疾……”郎中长长叹息,显得疲惫不堪,“我夜不解衣地在床前伺候,只希望她能挺过这一关。”
他话未说完,鹦鹉振翅而飞,疾向内室冲去。而瘟神则跑得更快,他甚至忘记自己是带来死亡和病痛的恶神,跑起来磕磕绊绊,像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
院子里花木掩映,药圃中草色青翠,跟他当初离开时一模一样。时光能带走一切,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带走,他踏着朦胧的月色,似又回到了三十年前。
他快步疾走,最终停在了主屋的一扇门前。他曾在这扇门中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和最不堪回首的时光。
“进去呀!还等什么?”王子进落在门旁,高声催促着他。
他轻轻抬起手,有风从袖底吹起,吹开了雕花木门。服侍的小婢女正在窗边的榻上休息,**纱幔重重,宛如云雾。隐约可见里面正躺着一个消瘦的老妇人,她时而干咳两声,艰难地翻身,似乎十分痛苦。
“芳芷……”瘟神跨入门槛,这次他带来的不是死亡的腥风,而是来自遥不可及的地方的关切和喜悦。
“我是听错了吗?这声音怎么这么像睿郎?”老妇人缓缓坐起,撩开了纱幔。
不知为何,或许此时的她一只脚已经跨到了死神的领地,竟然看得到瘟神。她昏花的老眼中泪光闪烁,更剧烈地咳嗽起来。
九
“睿郎,你终于来接我了,你走的这几十年我过得实在无趣,快带我走吧。”老妇人颤抖着朝他伸出枯朽如竹竿的手,花白的头发记载了岁月的风霜。
“芳芷,没想到你还活着?我记得那晚你明明死了,到底是如何活下来的?”瘟神一把抓住她的手,涕泪涟涟。
“我只是晕倒了,醒来后发现你的身体已经冷硬,我悲痛欲绝想要服毒自尽,可是在华家祖传的装药葫芦中发现了几粒祖上不知何时留下的药丸。药丸已经干枯发霉,我用水化了服下,身上的病痛竟意外地减轻许多。”芳芷回想着往事,眼中含泪,“幸而我也通医术,很快就琢磨出药草的配方,治好了这一方百姓……”
“镇民们毫无良心,治他们作甚?”瘟神想到镇民,恨得咬牙切齿。
老妇人伸手抚摸着他扭曲的脸庞,怜爱地说:“睿郎生起气来就不好看了。镇里的乡亲在瘟疫过后也知道自己错了,一直接济我们娘俩,我们才能活到现在。”
瘟神紧皱的眉头渐渐舒缓,覆上了妻子的手。
月光透入室内,洒下满地清辉。房中再也没有了满怀怨恨的瘟神和形容枯槁的老妇,只有一对风华正茂的夫妻,依偎着彼此。
“听你这么说,我再无遗憾了……”瘟神笑中含泪,捋了捋妻子鬓边雪白的长发,“如今看到儿子长大成人,继承家业,我更是可以含笑九泉了。”
“睿郎,你还那么年轻,可我却已经老了……”老妪捂脸哭泣,“你不会嫌弃我,要抛下我了吧?”
“你会老是因为你还拥有生命,而我早已走出了时间。”瘟神轻轻地在她满布褶皱的额头上覆上一吻,脸上还透着害羞的红晕,宛如情窦初开的少年。
王子进被这一幕打动,急忙别过脸,生怕再看下去,想哭又不能哭会更加难过。
“你的肺病很快就会痊愈,我也要去自己该去的地方。这么多年,我到底在恨什么呢?明明已经拥有了一切,却因为狭隘的怨恨变成了瘟神,夺去了那么多人的生命……”他捂着脸,懊悔不已。
“这么多年,我时常在想,葫芦里为什么会有那几粒药?我记得那明明是个空葫芦,一定是你死后偷偷地把治瘟病的药放进了葫芦中,救了这么多人的性命。”老妪轻轻地笑,“睿郎,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就是我,你永远无法真正地恨什么人。如果心底没有善,是无法成为医术高明的郎中的……”
“芳芷……”他伸出手,轻轻地覆上妻子的双眼。
老妪沉沉睡去,红晕浮上了她苍白的脸颊,干咳也随即消失了。
瘟神晃悠悠地站起来,缓步走出了房间。王子进跟在他身后,时而落在花木间,时而停在假山上,生怕他一不高兴要取自己性命。
但他们在厅堂中并未见到绯绡,年轻的郎中被搅得无法入睡,索性跟小伙计坐在椅子上喝起了甜汤。
天上的蟾宫宛如玉雕,漫天的繁星如同碎钻,暗香浮动中,时而传来蟋蟀的轻鸣。
在这静谧美好的春夜,瘟神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他一直愤怨的脸庞,直至此时,才浮现出了一丝温馨的笑容。
王子进跟在他身后飞出了医馆,只见对面的街道上,绯绡长身玉立,白衣胜雪,正倚在一棵杏花树下,俊美得好似画中之人。
“你怎么提前走了?”王子进飞到他肩头,偏着脑袋问。
“都被拆穿了,自然得快快离开。”绯绡看着七情上面的瘟神,“再说他心愿达成,我也无须再逗留在医馆中。”
瘟神百感交集地打量着他们,最终朝他们重重鞠了一躬,“多谢二位,解开了我多年心结。”
“心结只有你自己能解开,与我们无关,我只是想让你回头看一看……”绯绡若有所指地笑着说,“人有时不能拼命地往前走,有时回顾一下,会更明白前面的方向。”
瘟神听了他的话,仰头望天,似想清楚了什么。
“我要走了,王公子的病在黎明之时即可痊愈,二位帮了我大忙,不知可有什么心愿,我还能尽绵薄之力。”
绯绡眼珠一转,附耳对他说了几句话。他连连点头,口中诺诺称是。
这是王子进最后看到的画面,随即他突然觉得头晕目眩,一头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