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书生的嘴突然咧得极大,眼睛也迸射出精光,“如果我知道,你会付什么报酬给我?”
“公子大可将小生吃掉。”
“那你真是问对人啦。”书生的嘴越来越大,嘴角几乎要扯到耳根,“我做妖怪一百多年,徘徊不去,附近的事情我都知道,不过那家发生怪事的时间不是几年前,而是十几年前。”
“哦?竟然有这么久啦?!”
“俗话说,人心不足蛇吞象。”那书生声音嘶哑,笑眯眯地道,“身为一个读书人却耐不住读书的清苦,偏偏要去以经商为业,而且为了生意昌达,居然娶了个妖怪做妻子。”
“妖、妖怪?什么妖怪?”
“这我就不清楚了,总之娶了妖怪之后,刘姓书生的生意越来越好,但是他曾经向妻子发下誓言,殊不知,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跟妖怪定下誓约。”
王子进伏在长草中,只听得胆战心惊,这故事里书生指的分明就是刘居正。
难道他口中的妖怪妻子,就是假死的张氏吗?
却听书生继续道:“可是人类终究胆小,两人养育了一女之后,眼见妻子依旧芳华不老,居然心生惧意,对妻子敬而远之,反而娶了一个小妾进门,还让她住进了正房的房间。”
“既是妖怪,怎能忍下这口气?”
“当然了,换了寻常女子都不干,何况是千年妖怪。”书生继续绘声绘色地描述,似乎极其兴奋,“于是她就使了个小伎俩,把小妾吓得疯疯癫癫地离家而去。那男人也被吓得半死,便找了位异人来降伏她。”他继续冷哼道,“可是却不知道,自己跟妖怪定下过契约,即便那人再厉害,也无法伤这妖妻的元神。这女人便躲起来,通过继承了她骨血的女儿报复他,令她终日只会笑,不会哭,每逢他爹有灾,则笑得更加开心。”他说罢一声叹息,“说来说去,无论人鬼,都过不了情这一关。”
“这位妖妻,到底躲在哪里啊?”草人连连追问。
“还能有什么地方?”鬼书生阴恻恻地惨笑,“自然是能通达人世和阴间的物事里。”
“啊?那又是哪里?”
“镜台啊!”书生的嘴咧得更大,宛如血盆,“就是她留给女儿的镜台,她通过铜镜,日日遥望着人间。”
王子进和绯绡听到此处,心中都是一紧。
就在这时,原本病恹恹的书生大嘴一张,一下就把草人吞到了肚里。
接着黑暗中传来巨大的咯吱、咯吱的咀嚼声,还夹杂着不迭的抱怨:“不好吃,没有味道,白费我这番口舌。”
“啊!”王子进被这恐怖的场面吓得失声尖叫。
“谁在那里?”书生吐出满嘴草末,朝他们隐身的所在看来,只见他的面孔已经变成了一只青面獠牙的妖怪。
“还不快走?”绯绡立刻拉起他便跑,王子进只觉身子一轻,已在两丈开外。
但此番举动惊动了所有的妖怪,无数妖火和怪异的影子朝两人追来。
“绯绡,这可怎么办啊?”王子进眼见数不清的妖怪如浮云般聚拢,开始绯绡还能招架得住,奈何数量众多,他雪白的身影几乎要被奇形怪状的怪物淹没。
“你快跑,别管我!”
“那怎么行?我们既是朋友,当然要同生共死!”
“呵呵呵……”绯绡在百忙中转头朝他一笑,“你刚刚没有听到吗?这世上最忌是和鬼怪定下誓言?”
王子进刚刚要张嘴回答,突然觉得有人扣住他的手臂,那只手冰冷而坚硬,似有无穷的力气,一下就拽着他遁入了沉沉黑暗中。
在惊鸿一瞥间,只见群妖正围成一圈,口涎直流地大啖一件沾了刺目鲜血的白衣,“太好了,千年狐妖也能吃到。”
“这血真是美味,吃了搞不好可以变得更厉害。”
但这景象转瞬即逝,再睁开眼时,王子进只见灯花摇曳,帷帐重重,绯绡拉着他的手,正端坐在圆圈之中。
他惊魂未定,环顾了一下四周,“绯绡,我、我们回来了是吗?”
“嗯!”绯绡面色阴沉,似乎极为不高兴。
“既已回来,你为什么摆出这种死人脸色?”王子进不由好奇道。
只见绯绡举起左手,赫然可见,白皙的手臂上多了条伤痕,夜晚中看来分外触目惊心。
他剑眉倒竖,似气到极点,“因为你瞎嚷嚷,我不得不牺牲了鲜血外加一件绫袍,才换得逃生的机会。你是不是跟女人在一起待多啦?胆子越来越小,遇到事情只会瞪着眼睛叫!”
王子进被他骂得抬不起头,只得连连垂首道歉。
心下却暗道,这次又被凤仪说中了。
既已得知刘夫人躲在何处,绯绡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就拉着王子进向凤仪的住处走去。
“这么晚了,去姑娘的闺房不好吧?不如我们明日再去。”王子进望着天心中的明月,不情愿地挪动着脚步。
“你以为她那里很清静吗?”绯绡笑着瞥了他一眼,“发生了昨晚的事,恐怕比我们想象中的更热闹。”
王子进跟在他身后,走向后院。果然还未到凤仪的门前,便听室内传来激烈的争吵,听男人的声音,正是刘居正。
“为什么仆人跟我说,棺木里是空的,里面根本就没有尸骨,是不是我娘还活着?”只听凤仪义愤填膺,厉声质问她的父亲。
“我也不知道啊……”刘居正的声音嘶哑而难听,似悲伤到了极致,“爹曾经做过一件无法挽回的错事,你娘就突然凭空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可是因为那小妾?我好像在梦里听到娘说过。”
刘居正沉默了半晌,终于哽咽着道:“而且还不止如此!可是人都是这样,要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现在我最期望的,就是有生之年能够得到阿湖的原谅。”
王子进听他满含悲怆,情深义重,心情跟着低落。
“绯绡,人做了错事,真的就无法回头了吗?”他低低地问。
“从来覆水难收,即便破镜重圆,也会留下不可弥补的裂痕。”绯绡说罢,居然毫不避讳地推门而入。
“胡公子,这么晚了,你闯入小女的闺房是不是太过失礼?”刘居正气得脸色通红,厉声质问。
“可小生是特来请尊夫人露面的,令人死而复生,自然要月黑风高之时。”绯绡毫无惧色,淡定地回答。
父女两人听到他的话,都欣喜得不能自已。凤仪红着眼眶,而刘居正则一把拉住了绯绡的手,“公子,如果你能让我见到内人,要我付出再大的代价都可以。”
“她并没有走,十几年来,一直藏身在这个房间里。”绯绡走向那放在床边的精致镜台,只见镜台前放着胭脂水粉,镜光如水,恍如在夜色中凝聚了一弯秋泓。
他从衣袖中取出一张纸符,贴在镜面上,口中低吟着古老的咒语。
那咒语如同《摇篮曲》,静谧中透着神秘,几人的情绪似乎都得到了安抚。接着只见那坚硬的铜镜上泛起一丝涟漪,像是谁抛下石子,击碎了平静的水面。
一张女人的脸,缓缓地出现在了涟漪之中。
凤仪被吓得失声尖叫,女人妩媚的双眼一转,朝她微微一笑,似在让她放心。
随即一只素白的手从镜子里探出来,然后是漆黑的长发,曼妙柔软的身姿,不过转眼间,一个清丽高傲、衣饰简单高贵的女人,便站在了他们面前。
“你是从哪里来的?多管什么闲事?”她不耐烦地瞪了绯绡一眼,语气满含嗔怨。
“夫人,在下只是不忍见一个少女的如花年华被仇恨糟蹋,这才出手的。”
“哼!糟蹋不糟蹋,岂是你说了算的?”
然而她话音未落,刘居正就颤抖着走了过去,神情激动地哭道:“阿湖,阿湖。过了这许多年,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你还有脸出现在我的面前?如果不是你请来道士,令我受了重伤,我怎么会躲在这铜镜中苟且偷生?”阿湖别过头去,不愿理他。
“你一直这么年轻,我一点点地老去,实在是害怕,才出此下策。这十几年来,我日日后悔,没有一天睡过好觉。”
“人类总是花言巧语,我再也不会信你。”
“那你说要怎么办?哪怕杀了我也行!”
“为何我娘如此可怕,是不是错了?”凤仪躲在王子进身后,战战兢兢地问,“在我的梦里,她明明是那么和蔼可亲,温柔优雅。”
王子进望着灯下怨气冲天的美女,不知该如何回答。
从来憎恨能令人变成魔鬼,即便是妖怪,也不能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