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进是何等人物,虽然双眼不离书本,看似眼观鼻、鼻观心地用心读书。实际上每来一位女客,他都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人家,并暗暗在心底评定等级。
“哎,这个女子,牙黄口大,给她个九等已是宽容……”他一边摇头晃脑地读书,一边在心底默念。
“这个不用看就知道是个丫鬟,品位如此粗鄙……”不过一会儿,又有一名女客上门,随之带入的是一股刺鼻的熏香。
这次他翻动了一下书页,连头都没抬,这样庸俗的女子,连貌丑的都不如,是根本入不了花痴王子进的眼的。
就这样,一个上午的时间转瞬即逝,也有几个稍有姿色的女子上门光顾,不过多半都是末流女子,鲜有绝色佳人。
他这才终于明白,在这扬州城里,能抛头露面,亲自来买胭脂的佳人实在是太少了。
即便是小户人家,家里仅有一两个奴仆,也是万万不肯让闺阁少女上街乱晃的。
他想到此处,忍不住仰天长叹一声。
“喂,你作死吗?我让你站在店门口读书已经不错了,你长吁短叹给我招什么晦气?”老板娘一拍桌子,两道犀利的目光朝他直射而来。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王子进此时已做好了打道回府的打算,干脆对她的叫骂置之不理,故作悲愤地吟道,“悠悠苍天,此何如哉?”
然而还没等他那拿腔作调的声音落到地上,便远远地从街边走过来两个人。
那两个人相依相偎,挨得极紧,如果不是衣服的颜色不同,乍一看简直就像一个人迤逦而行。
不过虽然相距甚远,也能看出其中一个身姿窈窕,面若釉瓷,黑发如云,看体态便是个一等一的美女。
王子进立刻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连半个字也说不出,直愣愣地望向两人来的方向。
在这短短的一瞬,似乎连时间都随之静止。
来人的黛眉、杏眼、红唇,一点点清晰,最后他终于看清,那是一个不过十四五岁大、姿容秀丽的少女。
少女身着布衣,头戴荆钗,虽然打扮朴素,却难掩绝代芳华。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的脸色略显苍白,缺乏年轻女孩应有的灵活生动。
“喂,你看什么看?”王子进正拿着书本,直勾勾地看着那个少女,耳边就响起一声娇嗔。
他定睛望去,却见面前正站着一个布衣女子,看年龄似乎比那少女略大几岁,面孔圆圆,眼睛晶亮,正满带嘲意地瞪着他。
他这才想起来,她就是一直紧挨着那美丽少女,牢牢搀扶着她的婢女。
“又没有看你,何必朝我嚷嚷?”王子进自知理亏,低头看书。
“哼!读圣贤书还读到这里了,谁还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小婢女瞪了他一眼,正巧她的主人已经挑好了东西从店里走出来。
她再也顾不上与王子进拌嘴,紧紧扶住主人的胳膊,两人便如来时一样,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慢悠悠地走远了。
“有这等明媚的芳华,为什么还要买胭脂呢?难道不怕那红红翠翠的俗物污了颜色?”王子进目送着两人离去,一边摇头,一边惋惜地说。
“喂,你这傻乎乎的书生又在说什么呢?”店里的老板娘立刻对他的话嗤之以鼻,“那朱家的女儿,也就靠我店里的胭脂,看起来才有点活人的样子。”
“什么?难道你认识她?”王子进立刻来了精神,几步跑到柜台前,“那快点告诉我这女孩姓什么,家住何处。”
这少女虽然年纪尚幼,但已是丽色难掩,他生怕一犹豫,便错过了。
“我、我没有听错吧?”老板娘立刻惊道,“你方才难道没有看到她的模样?她连走路都那么费力,显然是没有几日可活,你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点。”
“怎么会?”王子进干笑两声,“我又不瞎,当然看到了她的样子,不是长得很美吗?至于体弱,确实是有点,但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世上真是什么怪人都有……”老板娘嘟嘟囔囔地说,“那小娘子叫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姓朱,从小死了父亲,母亲改了嫁,但是继父对她一点也不好。她娘没有办法,只好把她寄养在亲戚家。不过这孩子自小就体弱生病,我几乎就没见过她不生病的时候。”
“哦?那又有什么?反正我认识一个厉害的朋友,什么疑难杂症都能治。”王子进根本为美色迷惑,将老板娘的话当作了耳边风。
“总之我见你是个好人,你千万要小心便是。”
“只是她身边跟着的小婢,似乎十分厉害,刚才还恶狠狠地瞪着我……”王子进边说边走出大门,心里盘算着将来要如何请求绯绡。
“你、你说什么婢女?”街上冷风轻拂,身后传来老板娘颤抖的声音。
“就是一个十几岁大,脸庞圆圆的丫鬟啊,可真是凶死了,女孩子像她那样可不是好事,将来可能会嫁不出去。”王子进回头对她说了一句,作了个揖便走了。
扬州城中,车如流水马如龙,依旧像是他来时一样热闹。
可是他只顾赶路,根本没有发现。
胭脂铺的老板娘突然变得面如死灰,并且在他走后,飞快地关上了门板,锁紧了窗户,似是躲避洪水猛兽一般,提前打烊关店了。
哎,今天到底是怎么了,竟然会轻浮若此?
转眼夕光西照,晚霞满天。王子进回到客栈,想起白日里发生的事情,不由一头雾水。
他虽然贪恋人间美色,但一向自持守礼,即便对那些青楼里卖唱的女子,也很少表现出半点不敬。
怎么今天仅仅是个略有姿色的小家碧玉,就让自己说出了一箩筐的蠢话?
而且更要命的是,现在他手捧晚饭,两眼望天,居然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少女长得什么样。倒是她身边厉害得要命的小婢女,娇蛮生动的模样却烙印在他的心里,即便闭上双目,也似能看到她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在眼前滴溜打转。
他越想越是迷惑,怎么也弄不清自己的感觉。
仿佛白日里在那小小杂货铺中发生的一切都是南柯一梦,缥缥缈缈,带着强烈的不真实感。
如果绯绡在身边就好了,他一向喜欢对自己冷嘲热讽,或许只是几句尖酸刻薄的话,便能打消他心底的痴心妄念。
但是此时绯绡却偏偏不在。
当晚月色阑珊,夜风轻拂,王子进在灯下持书枯坐苦读。
不知过了多久,眼见已是月映天心的午夜时分,他这才合上书本,望着紧闭的大门,长长地叹了口气。
想到绯绡一定在某处开怀畅饮,喝酒吃鸡,而他自己只能独对清夜,对影成双,这番落差,不啻天上人间。
念及此处,他不由悲从心来,奈何荷包干瘪,只有边叹息边摇头,满心疮痍地上床睡觉去了。
哪想他刚一合眼,脑海中便出现了一条寂落的街景,小街上老树横枝,断垣掩映,真实得简直不似在梦里。
王子进迷惑地站在街心,望着身边擦肩而过的行人。
看路人的打扮,自己似乎还在扬州城里,但是他明明没有来过这个地方,怎么会梦到如此清晰的场景?
眼见行人越来越少,天色渐渐昏暗,他却仍然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
王子进干脆沿着这条小街信步而行,只见街边的房子多半古旧破败,阶前长满青苔,显然是扬州城里平民百姓的聚居地。
他一向粗心大意,无所畏惧,倒悠然自得地在梦里欣赏起周围的景色来了。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黑,只见不远处的一扇门后,伸出了一只手。
那分明是一只女人的手,五指纤长,莹白如雪,在朦胧夜色的衬托下,显得分外刺眼。
王子进见了一愣,不由停下了脚步。
他这一停不要紧,那手却轻轻招了招,似是在暗示他过去。
他踌躇了一下,最终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昏暗的天色中,只见门后是一条狭窄的小巷,一个身姿窈窕的女人,正快步走到小巷深处,一个拐弯就不见了。
女人身着布衣,步履轻盈,看打扮似乎是个年轻的姑娘。
王子进依照指引而来,却只见到一个背影,难免不甘,急忙拔足向前追去。直至跑到小巷尽头,这才发现身边竟有一扇虚掩的破旧木门。
门里是一个小小院落,里面杂草丛生,门窗破败,似乎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请问家里有人在吗?”这一年之间,他跟绯绡走遍大江南北,胆子也比以前大了很多,深呼吸了几下,就推门走了进去。
穿过小小庭院,是一间矮小的瓦房,房门依旧没有锁,在暗夜里露出一条黑色的缝隙,仿佛是主人在刻意迎接客人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