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一种承受

17岁的一场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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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他只有14岁。但在这个偏僻的山村里,人们仍然还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14岁的他已经算是一个大人了。

那时的他,高高的个子,清秀的面庞,时而会有些扭捏,一顿至少要吃两大碗米饭,一双坚毅的大眼睛炯炯有神。他是家里的长子,已经成年,自然而然的,也是约定俗成的,他的前途基本也已经确定了:他将是父亲事业上最重要的助手,而以后,也会像他的父亲一样成为一个会做生意的农民,甚至有可能成为大家眼中公认的“能人”,在这三里五村的地方,获得普遍的尊重,与此同时,娶一个山歌唱得最好的女孩,再生几个娃娃……

他虽然不甘心,却也挡不住这股时代大潮流,在家人的逼迫下,开始本本分分地当了一个农民,只是在干活之余再读书。农活虽然很繁忙,但只要想办法,总是能挤出时间看书的,看完家里留下的书,他就四处去借,三里五村借了个遍。什么传奇故事、章回小说甚至连族谱,他都找来看。

上山砍柴,偷偷带一本《四十八将闹东平》进山,一鼓作气砍好柴,然后爬到树上去看书,直到看到掉下来,不是书掉下来,是人掉下来;去河边放牛,贴身口袋里装一本《三国》,把牛往树上一拴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书,直看到憋不住要去小便了,才忍不住把书放下,再顺便把牛换个地方。农忙的时候,早晨耕田,中午挑粪,晚上再读书。

他读得很认真,最开始读书的时候,对一个成语都充满敬仰,以至于每看到一个成语都要记录下来,在心中琢磨好久。以后的人们说他善于提炼警句,便是从这里开始的吧。

书看多了,一种孤独、抑郁的气质在他身上开始形成。在热闹的世界里,在缤纷的大自然中,他成了一个孤独的少年。

于是,人们常常见到这个男生女相、有着一股忧郁气质的少年,在读书之后,时常站在山头向远方眺望。

父亲有点坐不住了,为了让他收心,便为他娶了一个媳妇。

她叫秀秀,比他大3岁,三里五村的人们叫她“大秀”,因为她也是家里的长女,歌唱得好,长得也挺好看。

在她17岁那年的一天中午,秀秀坐着花轿,吹吹打打地被送进了他的家里。他对这个姑娘是排斥的,或者说是排斥父亲给他的这个安排。对方明明是他老婆,明明比他大3岁,他偏偏喊她——妹妹。

生活真的是好纠结,媳妇都进了门,难道要书也不读了,赶紧生个大胖小子,重复“割草—挑粪—讨老婆—生儿子—儿子继续挑粪”的故事?于是他始终不愿与秀秀圆房。

尽管很排斥这段包办婚姻,但他也逐渐发现了这个“大妹妹”的善解人意和对他的关怀照顾,他们成了一对很好的玩伴,她成了他最忠实的听众。春天,秀秀跟着他上山去种菜、施肥,或者走上几里的路把父亲买的猪赶回来,一路上,他总是说这说那,把从书里看来的故事讲给她听,或者谈起自己的理想,秀秀很少作声,在一旁默默地听着,观察到这位“小丈夫”渴了,就拧开随身带的水壶,给他喝一口。

夏天到来,他要干的活也多了起来,一月到头,整天在地里干活。回到家,还要喂猪喂牛,清除猪圈和牛栏里的粪便,挑到田里作肥料。此外,他还管种菜、种树和养鱼。即使是很晚了,还要替做米商的父亲做账。他简直累坏了,没有时间来看书,心情烦躁,经常背着父亲发脾气,秀秀耐心地开导他,帮他把活干完。

夏天就这样慢慢过去,收完了晚稻,天气渐渐转凉,清闲日多了起来。中秋节父母他们都出门了,家里只剩下了夫妻俩,秀秀一大早起来,把屋里屋外打扫了个遍,做了早饭给他吃,把头天拔来的萝卜和采来的刀豆等菜放进箩筐里,让他挑着去河边,好把它们洗净、切好了做冬天的腌菜。他们分工明确,你来洗,我来切,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他把萝卜在河水中洗净,用手把水甩干,扔过去,秀秀轻轻接住,然后再低头看他一眼,似笑非笑,这一瞬,他觉得,何必一定要走到山外去呢?其实这种日子,也不错。

他记得小时候在外婆家,有一次跟表妹拉手的情景,具体那时候两人说了什么都忘记了,只是始终念念不忘“她的手很细嫩”。现在秀秀就在他的身边,“她的手应该更细嫩吧!”他有时这样想。

在感情上,他实在是一个敏感的人,一个感情丰富的人,一个浪漫多情的人,一个脱离了大大咧咧的人,尽管从外表上看,他高高大大的,却有着甚于女子的敏感而细致的内心。虽然只有14岁,他已然懂一个女人的心,此时的秀秀,他觉得他是懂的,她的每一份情意,他都记得明明白白的。

但连他自己都很奇怪,自己一旦生起对秀秀的情意——那是一种要怜惜她、疼爱她、拥有她的冲动,总会时不时地被另一股强大的心灵力量所裹挟,进而身不由己地狂躁不堪。这股力量是内心深处某种极为广阔、极为坚固、极为专注的念头的折射,这些念头一旦生起,他就无端端地生起强烈的义愤,不想在这个山里待下去,想出去把这个破碎的江山重新整理一番,即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就像整理自己的身体一样。

他了解秀秀的可爱,也很享受这种可爱,而且只要他愿意,这种可爱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这可能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农家少年最大的梦想吧。只是心里有些不甘心,而且这种父母之命的“被结婚”方式让他有点反感。关于结婚,父亲从没征求过他的意见,那么,想必对方的父母也没征求过秀秀的意见吧!他为秀秀感到委屈。

“嗨,想什么呢?”秀秀问道。她是个开朗大方的女子,人长得丰满清秀。

“没什么。”他回答道,“脚麻了,躺在草地上歇息一会儿吧!”

说着,不等秀秀答应,他就躺了下来,伸手出去把秀秀刚切好的萝卜片抓了一把放进嘴里嚼着。

“讨厌,好吃鬼!我看你每天一吃就两大碗,你好像一会儿就饿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好吃的人!”

“我是蛇变的嘛!蟒蛇你知道吗?肚子好大的,比你们女人怀娃娃时候还大——”他嘻嘻哈哈地说,用手比画着。

“讨厌!你羞不羞……”秀秀转过身去,脸通红,心里还有一丝甜蜜。

就这样,一直过了3年,他17岁,她20岁。

他的心仍在纠结,但在秀秀的温存下已经渐渐地消融,“好像没什么矛盾吧!”他想,“或许我们真的就是命中注定。”

就在他准备过年跟家人说两人事情的时候,秀秀在年前几天突然得了重病,村里的郎中都来看了,却只是摇头。

他心如刀绞,有点病急乱投医的味道,到处打听方子,又翻遍古书,想寻找办法,却都没有起到作用。看到母亲每天烧香拜佛,他想起几年前因母亲生病去南岳进香的事,于是果断提出要再次去南岳进香求菩萨。

家里没同意。自古以来没这样的规矩,女子从夫,怎么可以让丈夫去做这些事呢?拗不过家人,况且秀秀病又重,只好等过了年天气暖和一点再作打算。他陪在秀秀床边,一边流泪一边给她讲故事。

到大年初二,秀秀的病情急剧恶化,气息微弱。那时候医疗条件太差,今天看来,秀秀得的应该是中毒性痢疾之类的病,山里没有医治的药,一周之内就可以致命。

相逢的场面依然历历在目,但转瞬已到了告别的时候。

3年的时间,像放折子戏一样过去了,那一开始曾想象的美好也都过去了。时间终究挡不住分别,挡不住那美丽的开始,最终成繁花落寞的过眼云烟。

她望着床前瘦削的他,心有千言万语,嘴无一词一句。脸上还是那爽朗而羞怯的笑容,羞怯是她受的家教,爽朗是她的性格。她好像觉得,这场告别,不是她要离开他,离开这个比自己小了3岁的丈夫,而是他要离开她,飞向他自己的天空。

这一刻,她和他是那样的亲近,好像本来就是亲人。她其实从来都不太懂他的,他讲的那些心事,那些典故,那些新名词,那些梦想,她一概不懂的,她只是觉得作为一个妻子,应该安静地听丈夫说说话,她想以后终究会懂的,只是刚过了3年,却再也等不了了。

哎,若非前世曾见过,今生怎会来到这寂寞清冷的小屋,促成这短暂的欢缘?她望向远方那望不到的娘家,眼泪流下来……转眼,弥留之际的目光望向了上屋场对面的楠竹坳,她希望死后能葬在那里。当年她嫁到这里,在找不到他的时候,她总在这个风景秀丽的楠竹坳坐一下午,悄悄地等着他,因为他早晚会来这里看书,慢慢地她也喜欢上了这里,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最终会长眠在这里。

夏天的时候,那里会开满各样的小花。也是在夏天农闲时分,自己的这个小丈夫会带着她去山上玩,他那么地开心,像猴子一样跳着蹦着,摘野果子,爬树,在林间小道上跑来跑去,围追堵截抓捕蜻蜓蝴蝶,然后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等她急忙去找他时,他又突然从草丛里跳出来,扯她的头发,吓唬她,追打嬉闹,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却暗自欢喜。阳光从高高的枝叶间倾泻下来,直到转成阴影的那一瞬,她又感觉这种欢喜是不长的,一眨眼一切会成记忆,人终究不能跟时间和命运赛跑。

办完了秀秀的后事,他心力交瘁,大病一场。

他在病**日复一日地数着时间,白天沉默无语,不发一言。当夜深人静,大家都睡着了的时候,他搬把椅子,一个人坐到院子里,数着天上的寒星,看着残月的西沉。

谁曾想到,造化弄人,在他心中的冰山融化殆尽,想要真的把心爱的人拥在怀里的时候,她却一去不归。

17岁的这场忧伤来得又猛又烈,坚强如他的人,也用了另一个17年去忘却。

好吧,秀秀,既然上天让我们分开,那我们就暂时分别几十年吧,等我的使命完成,心能真正地平静下来,我就听你的话,跟你一起享受属于我们两个的小幸福。

于是,他开始出山,再次开始了自己的求学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