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鸢血滴子(全三册)

32.宿命对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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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朱望着眼前对峙着的二人,脸上的欣喜逐渐蜕变为惊愕。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陆九渊和杨云清,本是义结金兰的好兄弟,可再度重逢时,为何竟像仇敌一般?

而且,陆九渊口中的“爱新觉罗·豪格”又是谁……

“陆大哥,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阿朱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你为什么才回来找我们呢?对了,我和云清已经……”

“阿朱,过来。”豪格打断了阿朱的话,他冲阿朱伸出了手,但声音却如深潭里的水一样冰冷,“回到我的身边来。”

阿朱怔怔地扭头望向豪格,映入眼帘的是他那因沾着血污而有些骇人的面孔。

“你还要把戏继续演下去吗?”陆九渊质问道,“也罢,那我现在就来揭开你的伪装。”

豪格不动声色地看着握紧拳头的陆九渊。

“阿朱,那日我是被杨云清推下山崖的,那些袭击我们的人,也都是他事先安排好的。他假意为我挡刀受伤,不过是骗取我的信任,好找机会将我除掉。幸亏老天有眼,让我捡回一条性命。”陆九渊用刀指着豪格,“阿朱,他真的太会演戏了。他一开始接近我们,便是想让神机门的机关术为他所用。他根本就不叫什么杨云清,他的真名叫爱新觉罗·豪格,皇太极的长子。”

阿朱如同受到雷击一般,木在原地。她面色惨白,浑身止不住地发抖。阿朱问豪格:“云清……陆大哥说的,都是真的吗……”

“看来瞒不住了呢。”豪格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九渊,这么久不见,你的心智还算有点长进。本来,在江湖中,像你这种人,是只适合成为别人的猎物的。”

陆九渊咬了咬牙,记下了豪格的嘲讽。

“云清……”

“对不起,阿朱,他说的都是实话。”豪格正视了自己泪眼婆娑的爱人,“不过,我终于可以卸下这让我不快的伪装了。”

豪格将手放在自己的后颈,用力一撕,他戴的发套便从头顶分离开来。豪格将盘着的发辫解开,拭去嘴角残留的血迹,神色轻松而傲慢。

阿朱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她眼前一黑,晕倒在地。豪格不由自主想上前将其扶起,但见陆九渊已经先他一步,便又将步子收了回来。

陆九渊将阿朱抱在怀里,眼里仿佛要喷出火焰一般:“豪格,从头到尾,你口中可有一句真话?你明明只是在利用我们,为什么还要假戏真做娶了阿朱?即便我当日真的死在悬崖下边,你以为自己的事就能瞒一辈子吗?豪格,你究竟拿阿朱当什么?”

面对陆九渊一连串的质问,豪格紧握的拳头突然松开了。他看着失去意识的阿朱,眼底闪过一丝柔情:“九渊,有一点你错了,我对阿朱的感情,从来不曾假过,我是真心喜欢她。甚至对你,我也一度将你视为自己最亲密的兄弟。”

陆九渊瞪着豪格,满脸的难以置信。

“但是,在我所追求的东西面前,这些感情又算得了什么呢?”豪格的神情逐渐变得狰狞,“九渊,你可别忘了,为了自己的目的,我连父亲都能够行刺,像你这种与我毫无血亲关系的小角色,我可以毫不留情地抹杀掉。”

“你可终于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了。”陆九渊将阿朱抱到身后安全的地方,回头的那一刻,他的眼里已充满杀意,“那我对你也不必手下留情了。”

“对我手下留情?”豪格轻蔑一笑,“九渊,你几时变得这么爱说大话了?若论武功,你根本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陆九渊已经摆好了架势:“少废话。弟兄们,今日我和他在这里要有一个了结,你们不要插手。”

豪格听了,也令自己的手下退到一旁:“那为兄就如你所愿,亲自送你上路。”

陆九渊大喝一声,手提朴刀,直取豪格,刀锋在地面划出一道狭长的伤痕,溅起阵阵火星。豪格虽然嘴上轻视陆九渊的武艺,但此刻却仍旧全神贯注,没有半分松懈。陆九渊的刀当头劈下,被豪格轻松架住,任凭陆九渊如何用力,也不能伤到他。陆九渊身体顺势后仰,在豪格脸上虚晃一刀,同时打算用脚侧踢豪格右膝。豪格身经百战,早就看破了陆九渊的路数,他右腿向后微侧,把全身的气力都汇聚到上肢,只听一声暴喝,豪格那把刀竟朝陆九渊肩膀砍去。陆九渊奋力一架,瞬间觉得两臂酸麻,急忙后退数步,半跪在地上,手拄着刀,额头已经密布着汗珠。

“这么久不见,本以为你武艺会颇有长进。”豪格轻笑道,“谁想,竟还是如此稀松平常。”

豪格身后的血滴子成员也面露喜色,暗地里议论道:“贝勒爷的武艺在当朝也鲜有敌手,陆九渊真是不自量力,和贝勒爷硬碰硬,简直就是自取灭亡。”

陆九渊见豪格傲慢非常,非但不怒,反而笑了起来。

豪格眉头微皱:“死到临头了,还有什么好笑的?”

“我在笑我自己啊。”陆九渊重新站了起来,“我竟对你百般信任,还助你建造了血滴子小队。师父若知道,我用他传授给我的机关术协助外敌,一定不会原谅我。不过好在,我终于看清了你最真实的样子了,你层层伪装下的丑恶面目。”

“我最真实的样子。”这句有几分耳熟的话让豪格心中一颤,他的眼神愈发暴戾,“还有什么废话,都留着下去和阎罗王说吧。”

豪格对陆九渊早就抱了必杀的决心,他认定陆九渊不是自己的对手,提刀飞身杀来。陆九渊只能勉强招架,被打得连连后退,两人竟在大堂之上追逐起来,这场决斗完全变成了一边倒的态势。

“陆先生完全不是豪格的对手啊,我们要不要上去帮他?”机关小队众成员见陆九渊几乎没有还手之力,焦急地议论起来。

“陆先生不会允许咱们这么做的,你们应该了解他的品格。而且,木兰小姐之前也说,我们要绝对服从陆先生的命令。”

豪格见陆九渊只顾着逃跑,根本不和自己交手,猜测他应该在故意拖延时间,好等待援军。豪格决定速战速决,他拎起一张翻倒在地的桌子,朝陆九渊猛掷过去。陆九渊听到了空气中传来的异响,回身一刀将桌子劈成两半。然而,从桌子急速张开的裂缝中,陆九渊却看见纵身而起的豪格,和他如刀锋一般杀气腾腾的面孔。陆九渊举刀接下了豪格的全力一击,手里的武器登时飞了出去。豪格趁势向前一记横劈,陆九渊躲闪不及,胸前绽开了一道大口子,衣服立时被鲜血染红。

陆九渊捂着伤口,在一旁大口喘着粗气。若不是身上穿着护甲,豪格刚刚那一击可能真的就让这场对决提前分出胜负了。尽管如此,剧烈的疼痛还是阵阵袭来,豆大的汗珠从陆九渊的面颊上流了下来。

“看你往哪里跑。”豪格稍微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气息,“你连兵器都没了,乖乖受死吧。”说罢,豪格直冲过来,打算给陆九渊最后一击。

陆九渊见了,将左手对着屋顶,袖子里瞬间发射出机关挠钩,挠钩连接的锁链缠绕在房梁之上。陆九渊双脚一蹬,整个人腾空而起,悬在了半空中,豪格的刀却砍了个空。

豪格抬头望着已经爬上房梁的陆九渊,恨得咬牙切齿。陆九渊人在高处,豪格在地上根本无法用血滴子有效攻击他。豪格抓起一把双发连珠铳,对着陆九渊连开数枪,但均被房梁挡住。

趁连珠铳射击的间隙,陆九渊将血滴子对准豪格的头颅,暗藏利刃的钢索瞬间发出。豪格早料到陆九渊会有这一招,再加上他对血滴子的细节已是知根知底,只见空气中一道寒光掠过,豪格用刀十分轻松地将要取他首级的血滴子拨开。

“雕虫小技。”豪格的嘴角浮起一丝得意的笑。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豪格以为自己轻易化解了陆九渊的攻势之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只见陆九渊取出藏在身上的短匕双刀,宛如霹雳的一声暴喝,对着豪格的脑袋猛劈下来。豪格大惊失色,忙举刀格挡。可陆九渊这一击仿佛倾注了浑身的力气,豪格勉强架住,下盘却已承受不住,半跪在地上。豪格的刀已被逼到了自己的肩膀,陆九渊不肯有半分松懈,再度用力,刀刃砍进了豪格的左肩。

“混账……”豪格的眼中布满了血丝,在他眼里,自己就算单手也能将陆九渊打得落花流水,可现在,竟然被他逼到了这番境地!豪格此时才发觉自己的体力已经消耗大半,与荣轻诺交手时受的伤也在发作。而陆九渊刚才避而不战,乃是为了进一步消耗豪格的体力。现在,豪格已无力将陆九渊的双刀反推回去,他不甘心自己竟会因一时大意而败给陆九渊。

凝视着豪格充满仇恨的双眼,陆九渊的内心更加坚定,他要杀死豪格,来洗刷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

突然,机关小队的成员大喊道:“陆先生,小心背后!”

陆九渊听到了连珠铳发动的声音,他猛地向一旁闪去,子弹从他的耳边掠过,那灼热的刺痛感令其冷汗直流:“好险!”

机关小队的人大怒:“你们这群女真人果然无耻!你们贝勒和我家先生约好了单打独斗,可你们却在背后偷袭。弟兄们,给我杀!”

见机关小队的人举着连珠铳,提着刀,步步逼近,残存的血滴子成员也决定以命相搏。一时间,枪响声,砍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屋子里血肉横飞,双方的人不断倒下。

豪格本想趁乱逃走,但却被陆九渊拦住,无奈之下,两人又在一旁再度开战。此时的豪格,战意逐渐低迷,陆九渊开始占了上风。

“奇怪,这里是哪里?”

阿朱置身于一座气派的宅邸前,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她想起来了,这是自己的家,在这里,她无忧无虑地生活了六年。

义父是为当今天子所器重的大将,在战场上威风凛凛,功勋卓著。可是在家里,他却是一个对子女无比慈爱的父亲。阿朱虽然只是义女,但义父却视之如己出。那时的阿朱,连走路都还不稳,却总喜欢在义父的脖子上骑大马。义父从不恼火,阿朱的任何要求,义父都会满足。

阿朱和义父总是聚少离多,在她六岁时,随着义父来到了婶婶家里。义父告诉阿朱,只是来这里做客,但后来,随着一纸诏书的降临,义父就突然离开了。

“莲依就先拜托你照顾了。”义父轻抚着阿朱的头,对婶婶不停地叮嘱。

“毛将军,您就放心吧,这孩子这么聪明伶俐,长得又俊俏,我一定会像对亲闺女一样待她的。”

义父又说了些什么,阿朱已经记不清了。在她的脑海里,义父带着随从骑马远去的背影,就是他留给阿朱最后的记忆了。

“义父什么时候会来接我呀?”最初,阿朱每天都会这样问婶婶。

但得到的回答永远是:“快了,就快了。毛将军公事繁忙,一定是因此而耽搁了。”

阿朱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很快,她就将对义父的思念埋在心底了。这里的亲戚对阿朱都非常好,她从未受过亏待,过着与在义父身边同样快乐的日子。

直到两年后的那一天。

那本是一个与寻常无异的白天,然而,女真人大举入侵,占领了辽东大部。义父被女真人视为眼中钉,他的亲属自然也成了屠戮对象。就这样,毛文龙在鞍山的亲属一百余口尽遭杀害。阿朱被婶婶藏在地窖深处那口大瓮里,侥幸逃过了一劫。那暗无边际的几个时辰,阿朱感觉仿佛有几十年那样漫长。她的耳边不停回响着惨叫与哀嚎,为了避免被人发现,阿朱强忍着泪水,没有发出任何响动,只是在心里默念道:“义父,求您快回来吧,救救婶婶她们,女儿真的好怕……”

外边逐渐安静下来,阿朱浑身发抖地从大瓮里爬出,她刚一走出地窖,就发现脚边横着一具尸体。尽管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但阿朱还是认出了她,是婶婶。

不知为何,阿朱已经哭不出来了,她慢慢走进了院子,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的鲜血和尸首分离的亲人们。这夕阳真是刺眼,令阿朱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同一个颜色。

阿朱独自一人开始了流浪,她要去找自己的义父,尽管她根本不知道义父在哪。很快,她就因体力不支昏倒在路边。

“国棅、诸葛,你们快来,这里有个小女孩,应该还有救。”

阿朱醒来时,已经被左氏兄弟和戴诸葛带到了客栈。左国材端来一碗粥,笑眯眯地说:“小丫头,饿了吧?快趁热把粥吃了。”

阿朱警觉地望着左国材,身体缩成一团。

左国材见阿朱这般害怕,尴尬地笑了笑:“我们不会害你的。你的家人呢?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就把你送回去。”

“你们不是来杀我的,对吗?”阿朱怯生生地问。

眼前的三人互相对视了一下,继而大笑起来:“我们长得有那么像坏人吗?”

左国材介绍道:“小丫头,你不要害怕,我是神机门掌门人左国材,这位是我的弟弟左国棅,这位是我们的好友戴诸葛。有我们在,没有任何人能伤到你。”

阿朱见左国材面容温和,彬彬有礼,逐渐放下了戒心:“我也不知道我的家人在哪里。”

在众人的疑惑中,阿朱叙述了自己的遭遇。

“没想到,女真人竟如此穷凶极恶!”左国材气冲斗牛,但很快,他的面色变得更加凝重,“莲依,我们实在不知道毛将军现在何处。但是,这里已经被女真人所占领,不宜久留。你年纪太小,若是一个人上路,难免遇到危险。我们三人很快就将返回北京,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以带你一起回神机门,那里,你是绝对安全的。我们会帮你打探毛将军的下落,助你们父女早日团聚。”

阿朱有些迟疑不决。

“兄长,我看你俩也是有缘,要不你就收她为徒得了。”左国棅拍了拍背上的木鸢翼,笑道,“丫头,看见这个了吗?它能够让你飞上天。”

“飞上天?”阿朱难以置信,“这不就是一个普通的背包吗?”

左国棅凑上前:“怎么样,有兴趣吗?叫我们一声师父,我们就教你。”

戴诸葛拍了一下左国棅的脑袋:“说什么呢?这丫头才八岁,如何学习得了那么复杂的机关术?依我看,她如果愿意跟我们走,就先教她点基本的。等她再长大一些,可以让她和红拂一起学傀儡丝。”

左国材也甚是喜欢这个乖巧的小女孩:“莲依,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回神机门吗?”

阿朱用力点了点头:“师父,我愿意。”

左国材等人听了,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左国材又说:“不过,你的身份比较特殊,为了你的安全,可能要帮你重新取个名字。”

她再次回想起不久前,离开毛府时的一幕幕。那让人厌恶的颜色仿佛要将她的灵魂湮没,她要永远铭记这仇恨,同时也不能忘记,自己的亲人是为了大明朱家而死,重于泰山。

回到神机门后,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出来迎接他们。左国材介绍道:“这是我的爱徒陆九渊,长你一岁。九渊,这是你的师妹,叫阿朱。你们两个以后就以兄妹相称吧,九渊,你可得好好关照人家。”

“九渊知道了。”陆九渊说完,便给了阿朱一个热情的微笑,“师妹,那我先带你四处走走吧。”

陆九渊对阿朱真的就像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疼爱,两人从来不曾产生过男女之情,但对彼此而言,对方都是自己无可替代的亲人。阿朱以身为神机门的一员为荣。

数年之后,阿朱得到了义父的消息,却是死讯。他死在了袁将军的尚方宝剑之下。

后来的一切发展都超过了阿朱的想象。左氏兄弟出逃,神机门群龙无首,只能由戴诸葛暂领掌门之位。为营救袁将军,戴诸葛、红拂、青峰等人悉数遇难。荣轻诺夺走了陆九渊的机关秘籍,打算投降女真领袖皇太极。

而这时,杨云清出现了。

从最初的怀疑,到后来的芳心暗许。对外人无比冷漠而又心存戒心的阿朱,渐渐褪下了保护自己的外壳。她相信,只要有杨云清在,自己就不会有任何危险。在自己最亲近的师兄陆九渊“死后”,杨云清更是成了阿朱唯一的依靠。她嫁给了自己心中的英雄,愿意与他同生共死。

“恭喜夫人,是喜脉。”

得知自己怀孕的那一刻,阿朱的泪水瞬间流了下来,她打算先保守这个秘密,日后给丈夫一个更大的惊喜。

然而现在这一切,都变成了莫大的讽刺。

从刚刚开始,厮杀声夹杂着枪声不停在阿朱耳边回响,现在,一切似乎都趋于平静。阿朱的梦做完了,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的又是满地的尸体。

还有在一旁进行最后对决的豪格与陆九渊。

眼下,豪格已是强弩之末,他单手扶着墙壁,自己的武器已经被陆九渊击落到别处。

陆九渊握着双刀,步步逼近,尽管体力也已接近透支,但他即将成为这场对决的胜者。

阿朱的眼里噙满了泪水:“父亲大人,还有师父,请原谅我……”

大堂内传来了一声惊悚的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