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一生的浪漫故事

二、她是你爸爸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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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向来我家那年,我十岁。当时我正和邻居家的小朋友在院子里的小木桌上捏泥人,看到爸爸拉着一个女孩子一前一后地进院子,两个人都别别扭扭的。爸爸要拽那女孩子的手,她不干,甩开他,扬着下巴吹口哨。爸爸瞪她一眼,跟我说:“这是方向,大你四岁,以后就是你姐了,待会儿帮她把行李拿你那屋去,要好好相处,别打架。”

爸爸话音刚落,方向便故意挑衅般一脚踹翻了我的小木桌,十分高傲地看着我。而我因为自己一天的成就尽毁于此,咧开大嘴哭得惊天动地。爸爸为了替我出气,捡起墙角的扫帚追着方向沿着街道跑了整整两圈,全县城的鸡鸭鹅狗都被惊动。自那之后好几年,我家都没过上消停日子。

我对方向的最初印象可谓是糟糕透顶,却必须得跟她睡一间房间。我不乐意,晚上拽着房门横躺在地上,哭得房檐上的燕子都不敢来垒窝了。爸妈哄了半天没有用,我哭到后边挤不出眼泪就扯着脖子干号,嗓子哭哑了也不停,反正就是一个态度,绝对不跟方向共处一室。

方向不受干扰,放下行李睡得呼噜震天响。妈妈没辙了,跟爸爸商量:“要不你跟女儿换一换,我和恰恰睡。”

爸爸似乎也很烦方向,鼻子一哼,说:“我不去那屋,看见她就来气。”

妈妈见状也板起脸来:“你不去谁去?你要领那孩子回来之前都没和我商量,我现在还不知道找谁发火呢,你跟我吼什么?反正你自己看着办,要不你跟那孩子一起,都从这屋里滚出去算了!”

爸爸被妈妈吼蔫了,只得跟我换了个屋睡。

后半夜爸爸被方向响彻云霄的呼噜声给震醒了,披着毛巾被,坐门槛上沉闷地抽烟。听到身后有响动,爸爸一回头,看到妈妈黑着眼圈站在那儿。妈妈抓着头发,一脸崩溃道:“那孩子的呼噜怎么打得比你还响?”

爸爸抖落烟灰,看着满天的繁星不说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给妈妈留了个位置,两个人排排坐,一块儿叹了半宿的气。

方向的呼噜据说是因为枕头不合适还有柳絮过敏引起的,为了以后大家都能睡个好觉,妈妈给她换了枕头,又把房间里里外外重新打扫了一遍,让屋里的灰尘尽量少一些,这样她的过敏也能快点儿好。

爸爸又哼一声,说:“人不大还挺矫情。”

不管是对我们谁而言,方向的到来都是个糟糕的意外。

爸爸看她不顺眼,每天指使她干这干那,她不听,爸爸便跟她讲道理:“方向,你今年十四岁了,也该听得懂人话了,咱们算笔账哈……”爸爸一根一根掰着手指头给她算,“你吃我的,喝我的,还啥也不干,这说不过去,你上学的时候老师是不是教过付出才有回报?”

方向啃着排骨不吭声,爸爸敲一下饭碗下最后通牒:“你要是不干活,以后这饭桌就别上了。”

方向这才有反应,睨他一眼,闷闷地说:“我知道了。”

那是方向来到我家十天里说的第一句话。她的声音有些哑,鼻音很重,像是感冒了,也像是哭过。我好奇地抬头打量她,她注意到我的视线,面无表情,回瞪我,仿佛在无声呵斥:看什么看?

我急忙收回视线。

我不喜欢方向,也有点儿害怕她,便一直躲着她。不仅是因为最初被踹翻的小木桌,也因为方向太能吃了,妈妈每周炖一次排骨,方向一个人能啃光半盆,一点儿也没有寄人篱下的眼力劲儿。我家不富裕,但是爸妈很疼我,不管我想要什么好吃的和好玩儿的,他们都尽量依我,可自从方向来了以后,我所有的好东西都必须分她一半。爸爸虽然不喜欢她,却从未有意在吃穿用度上苛待她。

吃完饭,所有人放下碗筷后,方向主动收拾桌子、洗碗。爸爸在旁边盯了她一会儿,觉得还算满意,又让妈妈把脏衣服放下,对方向说:“这个,以后你来洗。”

妈妈觉得爸爸过分了,拉了拉他的袖子。爸爸仍然坚持,对瞪着自己的方向说:“你要是不愿意就回你姥姥家待去。”

家里的洗衣机坏了,方向一声不吭地抱起那一大堆脏衣服,到院子里找了个大洗衣盆和搓衣板。她手法娴熟,在太阳下山之前便搓完了衣裳,又一件一件搭在晾衣绳上抚平,最后倒掉脏水,问爸爸:“还有别的工作要给我做吗?”

爸爸故意为难她,却没想到她会这么听话,遂揉了揉鼻子,说:“以前在你自己家的时候也经常干活儿?”

方向点头乖巧地说:“以前家里的日常工作都是我来做的。”

爸爸突然心软,说话声音也放柔了:“带恰恰出去玩儿一会儿吧。”

我听到这话的时候心里“咯噔”一声。

平常都是爸妈带我出去玩儿的,可是最近他们都很不愿意出门,我不想和方向一起去,便朝爸妈摇头抗议,拽爸爸的袖子想让他带我出去。爸爸甩开我,居然很不耐烦地呵斥道:“那你就别去。”

我和小伙伴们约好了今天要把新风车带给他们看的,不能爽约,爸爸又不允许我一个人去太远的地方,没办法,我只好跟着方向走。

方向点头后带我出门,沿着街道往东面一直走,东面有个小广场,住在这条街的大人们在傍晚时都喜欢在那里聊天,小孩子们一放学也都在那边玩儿。

方向把我带过去后就待在一边等我,我跑到小伙伴中间去,兴高采烈地把风车拿出来。可他们都像提前商量好了似的不理我,不管我说什么都把我当空气。明明今天白天在学校的时候大家还相处得好好的,我很着急,挨个询问他们干吗要孤立我。他们被我问烦了,便上手抢我的风车,个子最高的男生把风车举得高高的,朝方向那里瞥一下,对我说:“我妈说你们家关系太乱,让我离你远点儿,你以后不许跟我说话。”

我抢不过他们,憋得脸红脖子粗,委屈得想哭,回头向围观的人求助,那么多大人在旁边站着看热闹,可谁都不过来拉一把。

就连方向也不出声。

大人们的谈话声隐隐传到我耳边。

“最近连宏和他媳妇也不出来搓麻将了。”

“肯定是连宏嫌丢人,怕被人说闲话呗。”

“看人连宏多大气,被戴了绿帽子还不计前嫌地帮人家养孩子。”说这话的是抢我风车的男孩子的妈妈,嗑着瓜子,声音尖细地朝这边喊:“儿子,轻点儿闹,别让别人伤着自己。”

怕受伤的应该是我才对啊!他人高马大的,我怎么欺负得过他?

大人们明显偏心,那男孩子听到妈妈在给自己撑腰,更威风地拉扯我的胳膊,我吃痛,风车也被掰坏了。我正要哭,不知谁冲过来一脚把他踹开。大人们见状不太好,赶紧过来拉,那男孩子的妈妈更是指着方向的鼻子破口大骂:“你有妈生没妈教,那么大人了还打我儿子?”

“这话我原封不动送给你儿子。”方向叉腰看那个男孩子,说:“原来你有妈啊,看来也没比我好多少。”

那女人气坏了,抬手一巴掌掴过来,方向躲闪不及,脸色挨了重重一下。那女人小拇指的长指甲刮伤了方向的脸,方向反应过来后立刻扑上去拽住她的头发还了她两个耳光。那女人被打蒙了,方向在旁边赔笑:“别急啊,你看你那么大的人了,被我一个小孩儿打两下能怎样?”

这下人群全乱了,已经分不清谁在拉谁,谁要打谁,方向趁乱拽着发愣的我跑出去。那男生的妈妈刚刚战败,奶奶便跳出来叫:“你个小姑娘年纪轻轻就这么凶,将来看你上哪儿找婆家!”

方向边跑边回头喊:“找不着也比你那一脸褶子强!”

方向捂着脸往家跑,走到安全的地方就松开了我的手,说:“我刚刚可不是为了帮你。”

我回过神,看着手里断裂的风车抽抽搭搭。方向瞥我一眼,不高兴地说:“你能不能别总哭,不就是一个风车吗,再说你跟那么多人抢东西干什么?”

我解释:“这是我爸爸给我买的。”

方向不以为意:“为啥非得跟他们一起玩儿?自己一个人不能玩儿?”

我吸溜着快要过河的鼻涕:“以前都好好的。”

方向看不过去,掏出小手绢给我擦鼻涕,然后又嫌弃地把手绢塞到我手里,想一想,叹口气,说:“可能是因为我吧。”

我疑惑:“为什么是你?”

可能是觉得跟我无法沟通,方向低头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发现我的羊角辫已经被拽得不像样子,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鸟窝,便帮我把橡皮筋松开,麻利地给我编了两根麻花辫,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说了你也听不懂。这样吧,改天我再给你做个风车,但你得答应我不许哭。”

我这人没什么心眼儿,也不爱动脑子,生气快,好得也快,想到方向刚才替我出头的样子,便“哦”了一声,吸了吸鼻子,突然觉得方向也不像自己想的那样坏。

爸爸知道我被一群男孩子欺负了,很生气,在问清是谁干的之后带着我出门去讨公道。但这世上最难搞的就是没文化又不讲道理的女人,那女人刚在方向那里受了气,这会儿正愁找谁算账,一见我和爸爸便就势撒泼。

我和爸爸加起来也不如方向厉害,灰头土脸地败仗而归,那女人还不依不饶地站在自家门口骂:“连宏,你这么没出息,活该你媳妇给你戴绿帽子!”

这骂声叫嚷得恐怕半条街都听得到,爸爸牵着我的手骤然收紧,我痛得大叫一声。回到家后,爸爸看到方向坐在院子里,昏暗的光线下,爸爸似乎把方向认成了其他人,一下子生出满肚子火,吼道:“以后你们没事儿的时候谁也不许出门!”

晚上我终于忍不住问妈妈,方向到底是谁。

妈妈这样回答:“她是你爸爸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