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圣上来得少了。宫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流传从异域来的娘娘与温内监不清不楚的流言。
阿难恩宠正盛的时候,鲜少与其他宫里的人打交道,如今没了恩宠,连这些谣言都是无从得知。
幸好,每月的例银和月俸无人克扣,因此她的日子过得也不算艰难,只是宫人们见她的荣宠已无,伺候起来怠慢了不少。
阿难并不在意这些,只是越发让她难以忍受的是,这牢笼般的深宫里永无尽头的孤独。
白日和黑夜于她而言毫无分别,都是一样的漫长难熬。而温俞也再没来康宁殿。
直到那日来了个着皂色衣衫的小内官,他上前来拜见阿难,自称是来送信的。
那是宫里惯用的信封,阿难略迟疑地接过信封,摸到了里面厚重柔软的羊皮,是故乡来的羊皮卷。
她望着面生的小内官,问他:“谁让你送来的?”
小内官怯生生答道:“温内监。”
阿难正在拆信的手顿了顿,让身旁的宫人拿了圣上以前赏赐的纸墨笔砚过来,又拿了小金裸子:“这纸墨笔砚是给温内监的,这金裸子是给你的。”
阿难送他到中庭,眼见小内官欢欢喜喜地接了赏赐出去,阿难才拆开信。
信封里装的是被烧了大半的山羊皮,羊皮被炙烤得斑驳腌臜,上面的文字已是字不成句。
阿难欣喜地辨认着这封来自故乡的家书,却在下一秒如坠冰窟,脸色倏忽变得苍白无比,双手紧紧地揪着那块温俞差人送过来的羊皮。
凭着历经坎坷剩下的那半截字,深宫中的阿难才得知远在天边的父母双亲已突然病逝,从此偌大天地之间只余她一人了。
是夜,阿难在庭中坐了整整一夜,从暮色四合到黎明,朝西边磕了三个响头。
翌日宫门一开,阿难未来得及梳洗妆扮,便在甬道上奔走。
到乾宁殿的时候,正是黎明时分,万籁俱寂。
温俞远远地便瞧见一个身影步履踉跄地朝大殿奔过来,散落的乌发遮了她半边脸。
有几缕光亮从天幕中漏出来,照在那高鼻深目的半张脸上,紧紧抿着的薄唇,赤红的眼睛里毫无生机。
突然冲出来一个疯女人,殿外的侍卫们都立即警觉起来,刀剑已架在阿难的脖颈上。她却仍不管不顾地往前冲,温俞眼睁睁地看着侍卫手中的利刃在她的脖颈上划出一条红线,殷红的血细细密密地渗出来,温俞的心被狠狠地扎了一下,他步履匆匆地奔向她:“娘娘。”
听到是温俞的声音,阿难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声音凄厉:“我要见圣上,我要回家—”
温俞下意识托住她,怕她跌倒。
阿难搭着他的臂弯,轻声地啜泣着:“温俞,我阿爹阿姆没了……”
“别怕,有我在。”温俞就这样扶着她一步一步走到大殿里,圣上已然被外面的动静吵醒。
温俞站在帘外,垂首等待诏命。
宫人们已掌了灯,温俞这才看清楚,光洁的地板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串带血的脚印,那脚印一路蜿蜒到了内殿。
温俞屏住呼吸,静静听着里面的动静。
宫人们一再过来催温俞:“温内监,圣上该更衣上朝了。”
温俞垂眼看了一眼内殿,按住宫人:“再等等。”
那幸存的半张羊皮卷是他从火盆里救出来的,又是他差人送到康宁殿的。纵使他在背后偷偷地百般庇护阿难,总有他力不能及的时候。
而此刻,他能做的便是多给阿难一些时间,让她能向圣上陈情。
待圣上走出来,他看了一眼殿外的天光,似有似无地扫了一眼温俞:“为何无人提醒朕要到上朝的时辰了?”
宫人们皆噤声不语,温俞跪倒在地:“是臣的主意。”
圣上玩味地看了一眼温俞,随意道:“那今日你不必跟着朕了,送娘娘回康宁殿。”
“臣遵旨。”温俞俯身在地,拇指轻轻抚了抚皮肉外翻的中指,那是他前不久被圣上调到后宫当值时,被一个小宫女用簪子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愈合之后,皮肉也一直是外翻着的,平日都还好,只是执笔誊录奏章时,疼痛难忍。
圣上对他的敲打他心如明镜,可他并不后悔。
他只见过一次宫外的天空,便厌烦起了这重重宫殿,何况是自由惯了的阿难呢?
自己无亲无友无牵无挂,尚可容忍。而她,又该如何度过日复一日的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