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易之抽出老爷子给的李谦的简历仔细看了看。单从书面内容来说,他真是足以担当副总一职。名校土木系毕业,先在省级建筑设计院从事结构设计师工作4年,之后转行至某施工公司担当现场项目监理3年,接着杀入一家业内知名地产公司,做了一年的工程部经理后便升为副总,那时,他刚好30岁。能力怎样不说,但至少能看出来这个李谦是个很拼的人。
薄薄两页纸,程易之看了许久,他想知道鑫之的动机到底是什么。从好的方面来想,是不是因为不信任他的能力,所以真心帮他推荐一个能做事的人来当左右手;从坏的方面考虑的话,不能排除鑫之有在他身边安插眼线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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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易之的确曾以为自己的一生会在玩乐中度过,滑雪打猎海钓泡泡妞,到了合适的时候找个凑合的女人结婚,生几个孩子,算对程家有交代。可是玩了十几年,真有些腻了……
他对家族生意不是没生起过兴趣,但都被鑫之轻描淡写化解,鑫之善于太极,使着云手不动声色将他推离在集团核心区之外,技巧高超的连老爷子也瞒过。
如此几次,程易之就淡了……算了,兄弟俩,何必为此伤和气?既然做哥哥的愿意自己一力承担重担和压力,他这个做弟弟的乐得逍遥快活。
其实,那时的程易之对权力毫无觊觎之意。
可是,每个男人的一生中都会被一个女人影响,导致人生观的重大变革,甚至成为他生命中的转折点。程易之便在他24岁的时候,遇见了一个这样的女人。
初识时在马场,他去看他养的赛马,路过赛场时,看见她在练花样骑术。技巧高超,动作帅气,让他大为赞叹。短短时间,便由叹生慕。
他想方设法去结识她,百般讨好。可是她的目光最后还是落在了鑫之身上。
程易之清楚记得在他们婚礼之前的某一天,邝心玫与程易之斗酒,两人都微醺时,她冲程易之摇着手指头,“no,no,no!嫁人要嫁你哥那样的,稳重,有事业心和野心!像你这样的,只能当玩伴。”
程易之心里破了一个洞,汩汩的往外淌着血。但他却笑着朝她举杯,说,“欢迎你加入程家。”
程易之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但在婚礼的那日,看见邝心玫穿着一件在巴黎皇后区定制的婚纱、手捧白色玫瑰束、面带圣洁微笑款款走向神坛前的程鑫之时,他心痛无以复加。她的一声“I do”轻轻呼出,却如重锤敲击程易之灵魂。
在那一刻起,他便开始反省自己,原来在鑫之面前自己何其渺小!渺小到求不来心爱女人的一眼青睐……
之后程易之开始学着寻找机会,大大小小事情做过不少,有的成功有的失败。渐渐的,成功的次数越来越多。
这些都瞒着鑫易和老爷子,他要的是历练和成长,是有朝一日在鑫易这个高端舞台上的精彩亮相。
程鑫之敏锐的察觉到了了他的变化,从开始的轻视,到逐步重视,后来便是愈演愈烈的警惕、防范,甚至打压。程鑫之的行为激起程易之极大反弹,数次交锋而落败之后,程易之对权力的渴望便毫无悬念的被挫折激发出来。
一发,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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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下传唤铃,片刻,云卿敲门而入。
程易之将简历递给她,道,“帮我约这个人,下个星期一上午十点来见我。”
云卿接过,退出。不一阵再度敲门而入,递上两个文件夹。一个是HR筛选过的应征者,另一个是财务总监和人力资源廖志分别提交的月度工作报告——目前程易之的公司只有这两个部门运作正常。
他喝了一口微凉的咖啡,先抽出简历浏览,挑选了七八个人模样做好标记;接着查看部门总监工作报告,鑫易投资已经开始着手洽谈投资合同事宜,并承诺头期投资款将分三次提供,第一次打款将于合同签订后的十个工作日内完成。
有了老爷子的支持,果然高效很多。
看完报告,他在报告备注栏里签上阅读意见,仔细认真,字字斟酌。
处理完事务,已近下班时分。
魏径庭拨来电话,“嗨,大忙人,接我的电话没耽误你的日理万机吧?”
“当然没有,”程易之回,“今晚想去哪?”照惯例,每周末两人都要聚在一起小酌一番。可是魏径庭推辞道,“这几周都不行了,我答应了胡不周这小子给他画几张画。”
“这样啊,”程易之道,“那你打电话给我做什么?”
“竟这样对待我一片真心问候,薄情寡义!”魏径庭幽幽埋怨,接着憋不住笑了起来,“我是来恭喜你程二公子上了八卦杂志头条!”
“什么?!”程易之讶问,“什么八卦?”他素来对这些花边新闻不感冒,也鲜少涉及,怎么今天轮到自己当主角?
魏径庭哈哈连声笑,道,“就是那个小明星,叫做蓝卉的……”
“她呀……”程易之暗暗觉得不好。
“是!记者电话打到我这,问我是否为鑫易集团的程二公子,为了美女大明星蓝卉和黄大少争风吃醋差点大打出手?”魏径庭详细解释。
程易之气笑,“荒唐!”再问,“那你怎么说?”
“我说,完全正确,我对蓝卉小姐一见钟情现在已经相思泛滥!”魏径庭半真半假道,“恳求记者带我转告蓝卉小姐,小生对她此生不渝海枯石烂!”
“喂!你能不能正经点?”程易之不满打断魏径庭肉麻表白。
魏径庭坏笑数声,道,“你既然有兴趣,就自己买本杂志看吧!”说完便道别。
程易之将手机放在桌面,手指敲几下,又拾起,翻出邵音音号码,拨了过去。电话响了七八下她才接。话筒里传来她声音,“喂?”
他心情变得出奇平静,问道,“在做什么?”
“哦,加班呢。”
加班?他看看表,已经六点半。他想一想,再问,“要加到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她回,“刚好有个案子比较赶。”
他没接话,邵音音再问,“找我有事?”
“没有,就是……”程易之答,“想听听你的声音。”
邵音音显然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答案,很惊诧的“啊?”了一下,后觉唐突,干笑了几声,正想寻个话题,却听话筒传来急促的忙音。哎?他竟然挂断了……
程易之有些奇怪,奇怪自己怎么能将‘想听听你的声音’这样的话轻易说出?大概太久没有亲近女人,他想。揉了揉眉心,他决定去红姐那坐一坐。
刚离开公司,电话响起。程易之低头看屏幕,竟然是邵音音主动打来,他忍不住嘴角上翘。接通后,她的声音听起来小心翼翼,“程易之,刚刚你的手机是没电了么?”
程易之回问,“不是,怎么?”
“那你连再见也不说就挂断……”邵音音不满道,“好像有点没礼貌!”
程易之当即改变主意,对邵音音道,“告诉我你公司地址。”
“干嘛?”邵音音奇道。
“我过来接你一起吃晚餐。”程易之道,“就当为刚才的无礼赔礼道歉。”
邵音音回,“没那么严重啦,说句对不起就好了呀。”
“我不太习惯说那三个字。”程易之直接道。
真是怪人。邵音音暗想,续道,“那你想带我去哪?”心里边担心他又把自己带到什么稀奇古怪地方,边想借口婉拒。
“想吃大闸蟹么?”程易之问,“我知道一个地方有正宗的野生蟹,还不错。”
那张牙舞爪的小家伙立时击碎邵音音矜持的防线,她口中唾液腺加速运转起来。中秋刚过,正是蟹肥时。肚子非常配合且不争气的响了两声,她这才想起午饭几乎没有吃,现在真是饥肠辘辘。
只略微挣扎了一下,邵音音便缴械投降,吞一口口水后爽快报上公司地址。
“要过江,估计路上会堵,”程易之接道,“我大概需要40分钟才能到。”
邵音音忙道,“不急的,你开车小心点,我反正还要加班。”
程易之一笑收线。
程易之将邵音音带到城西。天色已暗,街景看不真切,开了约莫半个多小时,他将车小拐至一条僻静小道。慢慢行驶数十米,车速愈缓,停在小道尽端。路端砌着清水砖墙,将通道断绝,形成天然停车场。
待程易之将车泊好,邵音音开门下车。她站定,四下望望。只见小小车坪停了七八辆车,邵音音只认识宝马和奔驰,这两个牌子的车占了一半。坪顶角左右各立着一个灯柱,挑着旧式八角灯笼一只。风吹过,灯笼晃着,连光也明灭摇曳,看上去里头点着的不是灯泡是蜡烛一般。灯笼底部挂着铜铃,被吹得铛铛乱响。空气中有甜香暗涌,淡淡的桂花味,邵音音的最爱。
程易之下车来,眼睛在场中溜了一圈,道,“今儿老顾生意不错。”这个老顾想必就是老板了。他举步在前带路,带着邵音音穿过一条青砖白脚细窄弄堂,寻香而至,跨入一个大宅院。
里弄,S城特有的历史纹身,经过一系列的破旧造新活动中,残存无几,但这里,居然原汁原味保存着旧有景观。
院口十几公分高木门槛,门顶挑着灯笼,跟之前在停车坪中看见的一般模样。踩在门槛上邵音音细细端详了阵,发现这灯笼里真是插着蜡烛,不由暗想,一夜下来,要烧掉多少蜡烛?
程易之回头望了一眼,见她踮着脚跟,穿堂风吹过,将她黑色轻柔裙摆吹得一飘一扬,碎发在乱舞。她仰着头,盯着迎客灯笼出神的看,橙黄灯光映照在脸,落下动感的阴影。他看了片刻,便笑道,“知道不知道踩在门槛上会带来不好的运气?”
邵音音跳下来,笑曰,“我运气一向不好,再坏一点没准就否极泰来。”说完深吸一口气,惊叹,“这里一定有桂花树!”目光偏转,便发现香源所在,院子里果然种着两三株老桂花,正是花期,深绿的叶子在夜空下已经变作黑色,米粒簇花仅管分辨不出,但那花香,沁人心脾熏人欲醉。她再陶醉的深吸几口,存在胸中,待气短时才依依不舍呼出。
有人自屋内迎了出来。程易之与他招呼,“老顾,带了个朋友来捧你的场,有位子没?”
那老顾笑回,“旁人不管,易少的位子一定要备下的。”说着朝二人作揖,然后引着往内,蹬楼,来到三层,路过数室喧哗后,将二人带到一个雅座内。
室内只有一张方桌,桌旁相对搁着两只太师椅,另还有一把摇摇椅搁在窗下,边上一只小几,都是竹制。
室内灯光昏黄,光照似是嫌弱。老顾来到窗前,将窗撑开,引入一室月光。他回头笑道,“易少,你今天来的刚好,一盘好月。”
不知何时,月已上柳梢。
程易之携着邵音音踱到窗前,四下望望,回道,“总觉得你这里的月亮更亮一些,城里看不见这样的好月。”
老顾朗声笑了几声,看了邵音音一眼,好奇道,“不知这位小姐如何称呼?”
“我叫邵音音。”邵音音忙回,此时方才将这个老顾容貌看清,一头花白相间寸发,显然已经上了年龄,笑起来一脸括号。眼睛不大,但眼神极亮。一身纯黑对襟唐装,脚蹬一双黑布鞋。
他朝邵音音伸出手,“幸会。”邵音音伸手与他相握,只觉他五指极是有力,但收控得当。
“今天不如由我来安排吧,”老顾收回手对程易之道,“下午到的蟹我留了几只准备自用,想不到你不约而至,只好割爱。”
程易之抚掌而笑,“妙极!能从你嘴里抠食,真是不易。”
“若不是看你带着女伴,我才懒得管你。”老顾一笑转身离去。
程易之亦笑了几声,之后将目光落在邵音音身上。她本来一直笑吟吟看旁观,被他目光一笼不由讪讪收笑,吸着空气只道,“好香!”
窗正对院子开着,夜风将花香带入,如何能不香?
程易之接道,“等下尝到老顾的蟹,你才会知道,什么叫做香。”
香得不只是蟹,还有酒。
十五年陈的绍兴花雕,倒进小小古瓷酒杯中,色做金黄,澄澈清亮,馥郁酒芳渐渐冲淡满室花香。四五只蟹,东倒西歪垒在大只白底青花汤盆中,只只足有三两有余。除此之外还有两样时鲜菜蔬,一盘清炒芦笋,一盘糖醋藕片,另有一篮油炸得焦脆的金黄南瓜饼。
蟹肉鲜甜,邵音音一气吃下两只,连酒也喝掉至少半瓶。再嚼几口青色蔬菜,吃一只南瓜饼。她顿时觉得胃涨得满满当当。
程易之眉眼都是笑意,邵音音抬眼,讶问,“怎么?”
程易之取过湿毛巾擦了擦手,饮一口酒,慢慢道,“第一次请你吃饭时你的矜持和现在这幅模样,真可谓判若两人。”
第一次?邵音音歪头想一想,明白他指的是在酒店初遇。程易之真是好奇怪,谁会跟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去吃饭?想到便将话说出。
程易之有些不解,“怎么,我看着就这么像坏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大少爷!”邵音音叹一气,半真半假开玩笑,“你生在金字塔尖,哪里知道我们这等底层人民挣扎痛苦。若被骗子下了药,失了身还好,丢了肾就惨了……”
“哗……”程易之讶道,“那你活到这样大,是否五脏都还保全?”
邵音音伸手在自己身上装模作样摸了摸,点头道,“暂得太平,所以要严加看管。”
“那,”程易之续问,“丢了的那颗心,几时能找回?”
邵音音一怔,接着端起空空酒杯朝程易之一伸,道,“我还要!”
程易之摇头,“别喝了,再喝又要醉,醉了又要胡言乱语。”
“可我,很想醉。”邵音音已经有些醉。黄酒后劲大,此时已经显露威力。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求醉!”程易之好言相劝,“你要做的是,赶紧把那颗丢失的心找回来,然后放在一个保险的地方。”
“保险的地方?呵呵!”邵音音迷蒙着醉眼,边拍拍自己的左胸,“就是这里啦!”
拍完了她突然眉头皱很紧,用手捏捏自己的胸,一只手不够换两只,左边捏完捏右边。程易之想说的那句话堵在喉咙口,只看得眼睛快掉下来。
邵音音抬头撅着嘴真心实意忧愁道,“唉,又小了……我不能再小了,再小真的嫁不出去了……”
她果然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