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易流年

38.我们是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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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易之在博知楼订了位,吃了客马赛口味的鱼,喝了两杯酒。喝第三杯的时候,他觉得有些无聊。掏出电话,调出电话号码,盯着数字看了片刻,偏头想,距离上次见面已经两月有余,不知她近来可好。想着,便将电话拨出。

邵音音正在出租车里,快到目的地。一看来电显示,心跳加速了几分,按下接通键,她拘谨道,“程先生,你好。”

程易之气笑,“怎么了音音,几个月不见,生分这许多?”

邵音音不由轻笑,“我道你生我气,所以礼貌要做足。”

听着她的笑声,程易之心情大好,问道,“我为何要生你的气?你几时给我气受?”

邵音音一听之下,立时在脑中将那晚在夜店场景还原,想起他炙热的眼神与魅惑的邀约,半晌无言。

程易之轻咳一声,再道,“晚上我朋友有个聚会,你可有兴趣与我一起参加?”

“啊……这个……”邵音音为难道,“唉,真是不巧!晚上有老板安排的任务,实在脱不开身。”

程易之听在耳里,只道她还推脱,不禁一阵气闷,难道她还选择继续留在原地挣扎?

邵音音听着话筒里传来沉重悠长呼吸声,想解释,车却刚好到达,司机一踩刹车,转头道,“小姐,到了,一共25块。”

邵音音将电话夹在耳朵下,翻找钱包,将钱递上的时候,对着话筒叫了他一声,“程易之,你还在听么?”

程易之先答,“在的,”然后转问,“你是不是在外面?在出租车上?”

邵音音没觉察他的误会,答道,“是的。”

“那么,”程易之手指轻敲桌面几下,轻轻道,“再见吧……”

收过司机递来的零钱的车票,邵音音正准备拧开门下出租车。听见那句再见,心里漾起莫名感觉,究竟为何,一时难以分辨,只得咬着下唇回了句再见。

看着手中手机屏幕黯淡下去,程易之难掩心中失望,这一刻,他真的想要放弃。一口饮尽杯中酒,程易之起身离去。

胡不周是一个商人,一个酒商,进口美国的干红,在中国转销。邵音音虽是不明这样的生意利润到底有多大,但她爱极了胡不周主营红酒的酒名,Screaming Eagle,出自加州纳帕山谷的啸鹰山庄。

所以她拒绝不了**,端起一杯装在高脚杯中的酒,先嗅一下,一股浓郁的夏日芬芳。好酒,她暗赞,接着想将酒杯放回原处,突见穿着燕尾服的服务生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只好将酒杯捏在手里,四处转悠。

室内有轻音乐流淌,一张蒙着雪白桌布的餐桌放在厅中央,除了酒以外,还有水果和精致西点。重新装修过的老宅露出崭新面貌,邵音音四处游走一番,再也找不到记忆里的景象。昔日那种浓厚的生活气息已然被眼前的灯红酒绿替代。她在心里暗叹,杯略举高,低声对老宅子道了句,“为旧日时光!”然后浅饮一口。

入口凛冽,真是好酒。

安东尼的设计相当繁华,层次相叠的线脚,瑰丽的柱头,一只吊灯垂着长长水晶珠串成的流苏点缀在大厅中央,周遭一圈精致酒架展台。墙面贴着墙纸,依旧是银底灰花,不过不再是花鸟图案,而是一幅幅抽象街景,有深邃小巷,有街头露天咖啡桌,还有男男女女,线条瘦长。

此外纵墙最中心位还挂有油画一幅,颜色用得很是阴霾,画面被竖直细条分割,深处一个模糊白影,似是一个女子,蹲着,裙摆铺洒在地。邵音音一眼扫过,只道是画的铁窗内景,不由心里暗奇,为什么要画监狱景色?放在这里也不怕不吉利……当然这番话,只敢在肚里想想,不敢说与旁人听。

安东尼早早便到了,此时已经喝完第二杯,他酒量不好,平时只饮少量。见到邵音音,他面带微笑走上来。

陌生环境见到熟悉的人,总归是件高兴的事,邵音音举杯向安东尼敬,道,“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安东尼问。

“庆祝项目终于完成,”邵音音笑回,“庆祝业主没有诸多刁难。”

安东尼笑着将酒杯迎上来,续道,“还要庆祝业主付钱爽快。”

胡不周笑声自左近响起,“看来我是一个好业主。”

邵音音循声看去,见他一身银灰色西装,手中亦是端着一杯酒,满面红润。安东尼走上前,伸手在他脸上一探一摸,道,“脸真热,你是不是喝太多?容易上头,少喝些。”

胡不周顺势握住安东尼的手,回道,“今天还不许多喝?多扫兴!”

两人如情侣般亲昵,登时将邵音音惊住。

胡不周一眼看来,邵音音忙调转自己视线,举杯靠近唇边,以期将之前惊愕眼神遮住。胡不周却笑道,“邵小姐你好,几时来的?”

“来了好一会了。”邵音音转面看向他,回道,“还没机会多些胡先生相邀。”

胡不周道,“可不要谢错人,邀请你的不是我,是径庭。”

邵音音迅速搜索脑中记忆库,没有寻到相关信息,眼神透出疑惑。

胡不周解读到,便解释,“就是你在这里量尺寸时遇见的那位魏先生。哦,对了,”他一指墙上那幅铁窗景油画,续道,“这是他的大作!”

是了……邵音音立时便想起来,是那个画家。她再度将视线投向油画,端详一阵。

又有客人到,胡不周对安东尼道,“Antony,你带邵小姐上楼去看看,我一会便来找你。”安东尼微笑道好。胡不周辞别二人迎到门厅去招呼新到客人,寒暄声热闹响起。

邵音音抬头看着安东尼双目含情的目送着胡不周离开,不由有些不自在。安东尼收回视线,正好将她不安看在眼里。他讶问,“怎么?”

“没什么,”邵音音强笑。

安东尼在前引路,带着邵音音循楼梯上二楼,他边介绍道,“二楼是雪茄吧,里头有人在抽雪茄,空气不是太好,我带你绕一圈便走吧。”说完便笑了起来,续道,“我把你当第一次来的客人一般招呼,忘记了这个平面布局出自你手。”

邵音音亦笑了起来,道,“图纸上的空间和实际空间给人感觉相当不一样,从这一点来说,我确实是个陌生人。”

安东尼突然站定,离她两级踏步距离,居高临下看着邵音音,道,“你刚才都看见了,是么?”

“看见……什么?”邵音音小心翼翼回问。

“我和不周。”安东尼道,“我们是伴侣。”他……真是好直接。

邵音音满脸错愕再也遮挡不住。说实话,同性恋这个群体,对邵音音来说,只是存在于网络而已。

安东尼对她的惊讶似是并不陌生,他继续抬脚往上走,边道,“我是三年前来的中国,因为不周打算拓展他的市场。记得第一次我跟他去酒吧,喝酒时我俩握着手,结果招致众人纷纷侧目。有好奇的,有惊讶的,有觉得恶心的……”他语气掺杂几分自嘲和沉重,邵音音听了,有些不忍。安东尼回头看她一眼,续道,“我知道中国社会对这个接受度相较美国而言更低一些,可是我又不得不说,希望你不会觉得困扰。”语做一顿,他说出本意,“因为既然让你发现了,我就不能不先跟你沟通一下,毕竟我们是同事。”

“我知道,我,也没有困扰。”邵音音道。其实她更想说的是,她会帮他保守秘密。不过她不确定这句话是否会冒犯到安东尼,遂将话吞下。做到就好,用不着宣告。

安东尼笑了起来,停在二楼楼面处等着,待邵音音踏上平台,他再道,“可是在这呆久了以后就觉得,其实中国社会更含蓄。”

“含蓄?”

“是的,含蓄。”安东尼解释,“在美国有不少激进的反gay组织,大都是基督教原旨教义忠实信徒。在中国,这样的组织不会存在。”

邵音音点点头,道,“这倒是。民间带政治或者宗教色彩的组织,大都是政府取缔对象。可是,美国不是宣扬人权自由的么?为什么会有激进组织反对你们?”

“你有选择性向的权利,自然有人会有反对你的权利。”安东尼道,“这就是美国式人权。”

邵音音叹,“这样的人权,还不如没有,你反我,我反你,简直乱成一锅粥。”

安东尼笑了笑,道,“政治问题,不作讨论。来,这里就是雪茄吧。”

雪茄吧的装修风格延续一楼,不过色彩选择上更倾向冷硬,几组沙发,凭借一人多高夹丝玻璃屏风圈囿半私密空间。

有人在抽烟,满室雪茄特有香味。

邵音音停在墙壁挂的油画前。安东尼站在她身边,道,“这幅也是魏先生作品。”

邵音音点头道,“看出来了。”

油画是一个女子全身肖像,用的是抽象派绘法。背景完全虚化且黯淡,唯一的光明是投射在她身上的几缕阳光。

她的面貌一半沐浴在阳光下,一半隐藏在黑暗里,眼睛很大,瞳孔亦是很大,却并不纯澈。邵音音凑近了细看,只见两只瞳孔中各画着高楼大厦,全靠同色系色差堆叠呼应,不尽相同,却互相映射。嘴角似笑非笑。一身纯白衣裙,在地上拖着美丽的裙摆。她一手空着,一手捏着酒杯,两只手都自然垂在身体两侧。酒杯中的酒倾倒出来,将她衣裙染红小幅。这算是唯一和红酒坊主题契合部分。

唯一奇怪的是她的脸,有一道一道灰色的印记,在白色衣裙和暗色背景衬托下,画面有奇异的违和感。

两人从雪茄吧退出,安东尼继续拾阶而上,边捡起之前话题,“我和不周的感情,遭到我家庭的强烈反对。虽然我爸妈在美国待了大半辈子,但他们仍然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国人。”

邵音音叹道,“你父母亲的反应其实很可以理解,毕竟中国有句老话,叫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安东尼眼中有笑,语带双关,道,“是啊,这是一句老话……”老话,就是旧话,是过时的话,是不适用于现在的话。

邵音音偏头想想,便释然了,道,“其实,实质都是爱上一个人而已,只是恰巧这个人是同性。”

见目的已然达到,安东尼一笑,转了话题道,“三层的房间,是不周留着特意招待至交的。那个魏先生现在在里面。你要不要去和他打个招呼?”

邵音音应好,道,“至少要去谢谢他一番好意邀请我来。”

安东尼驻足,“那我就不跟进去了,你若是有事,到一楼来找我就是。”

VIP房的门虚掩着,有个男子声音传出,“来吧,权当陪一陪我,胡不周四处接客,我一人枯坐,实在无聊。”停顿片刻,他再道,“酒着实不错,你知道的,美国也就加州那块产的酒能入口,尤其纳帕的赤霞珠,不比拉菲逊色多少。”再停片刻,“咿,我能骗你?我这就有一瓶,是胡不周这小子的压箱宝,终叫我磨了过来。你难道不想尝一尝?”

看来他在与人通电话,最后喜道,“成,我等你!地址我等下就发给你。”接着滴滴手机按键音响起,待声响停止时,邵音音敲了敲门。

有脚步声传来,门刷一下被拉开,里头的人一身浅色衣服,一件暗绿纤毛马甲,正是有一面之缘的魏径庭。

邵音音笑着问候。

魏径庭一眼将她认出,不由笑道,“噫,音音!对吧,我没将名字记错吧?”

邵音音点头继续微笑。

魏径庭将她让进房内,再道,“你来得真晚,我等你好久。”

等她做什么?邵音音不解,跟在魏径庭身后来到休息区。

偌大一层楼,只放一组沙发而已,另有长方高桌,配着六只高脚吧椅,圆圆的椅面紧紧裹着小牛皮,一圈金属钢箍将皮绷得紧紧。纯黑色长毛块毯铺铺在高桌下方,桌上一瓶红酒,被喝得见底,另有水晶高脚杯一只,里头还残存着半杯红色**。灯光融暖昏黄,稍远一些的物事便瞧不真切。一支轻快的爵士乐低低响着,与大厅里听见的略有不同,想是来自不同音响设备。

魏径庭来到吧台边,拉开一张吧椅,候着邵音音坐好后,他坐到自己座位上,举杯朝邵音音敬,“欢迎光临。”好闲适一副语气,好似他才是这里家主。

邵音音举杯回应,道,“多谢!”抿了一口后,再续,“我是来谢谢魏先生的。多谢你邀请我。”

魏径庭笑笑,道,“不用谢我,其实是我要多谢你。”

邵音音闻言挑眉,不解神气端露。魏径庭续笑道,“你一路上来,是否有看过我的画?”

“有啊。”邵音音点点头,然后跟上一句恭维,“只可惜我不懂画,只能凭感觉说,画得真是好。”

“那你再来看看这幅。”魏径庭不知按了哪里一处按钮,两只射灯亮起,照亮挂在墙面一幅画。邵音音一见之下,有些惊愣。

这是一副女子半身像,与另外两幅不同,这幅画画风完全是写实派,细节描摹,纤毫毕现,足以媲美照片。画中女子两条细眉,眼睛微微眯着,红唇略微张开,长发有些乱,面颊有些脏,左手笼着一捧怒放的雏菊,鲜艳的黄色花瓣,深绿的茎和叶。

画的重点不在于画中的女子有多么美,重点在于,她和邵音音七成相似。

她冲口而出,“哎?她好面熟。”

“何止面熟,”魏径庭接道,“我画的就是你!”

“啊?”邵音音惊问,“你为什么要画我?”这样将她画在画上,挂在公共地方,是否侵犯肖像权?邵音音皱眉暗忖。

魏径庭似是明白她想法,诚恳道,“所以我才让胡不周无论如何要请到你,这样我可以有机会来解释。”

邵音音张着一双妙目看着他,见他停顿良久,便问,“所以,你的解释呢?”

“解释是,”魏径庭一指油画,“我拍了你照片,并画了下来。”

这是解释?邵音音啼笑皆非,突然领悟,“难道楼下那两幅都是?”

魏径庭点头。

邵音音叹道,“魏先生,不是我不通情理,只是你将我的脸挂在这样的地方,似乎不太妥当。”

“我知道,”魏径庭道,“但我没有完全依照照片来画,连你的五官亦有调整。”

邵音音偏头再看油画,暗想,难怪比自己好看。多看几眼,便觉和自己也没那么相似起来。

她突然一叹,道,“嗐,你好写实!连我脸上脏东西都画出来。”

“当时见你,便是这副模样。”魏径庭缓缓道,“况且,我画的不是你脸上的灰,我画的是你心里的悲伤。”

邵音音端详片刻再道,“原来悲伤很脏……”

是啊,所以我们不应该让悲伤占据我们有限的生命。该快乐的时候,就快乐吧!魏径庭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