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易流年

41.如此近,又如此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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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安琪脚步轻快离去,不曾注意云卿将二人后面那段简短对话全部听去。她低着头,看着自己面前文件夹,却感觉一片空白。

云卿毕业于S城最好大学,主修商务管理,在外贸跟过单,兼职做过网编,甚至在商场做过销售,每个工作最长时期不过一年,短的过了试用期便走,她要的不是钱,是历练。云卿的计划是在30岁的时候开自己的公司。

毕业5年后,27岁的她应征进了一家外贸公司,做的是市场开拓,半年后,由于表现出色她被调往总部,新职位是总经理办公室助理,简而言之,是总经理秘书的助理。这样的职位她本看不上眼,在辞呈递交的时候,偶尔在总公司网站上看见了总经理的照片。

顶头上司正拿着她的辞呈发愁,不忍痛失爱将,可是,云卿敲门而入,面带微笑拿回辞呈撕做两半。

初时做着些杂务,定机票,安排总经理出行车辆调度,下达办公室通知,打印文件,复印文件,传发文件。她小心谨慎,兢兢业业,凡事力求尽善尽美完成。一年后,恰逢一位秘书怀孕,她便有机会从助理升职为秘书。又过一年,总经理提拔公司内有功人员,原先的副总获得公司20%股份,被委以行政行使权。而原总经理则另行组建新公司,便是后来的鑫易康桥。

云卿本有机会留在原公司,行政部经理的位置已经为她准备好,但她拒绝。她找到程易之,道,愿意继续追随。

到现在为止,云卿跟随程易之已经两年有余,不为其他,只为当初的一眼相思。

相思苦,思念深处,如蚂蚁啃心,碰不得摸不到,只留一心一腔的郁郁不得排解,又如心从悬崖跌落,深不见底的悬崖,一直跌着,跌着……跌到现在……

她闭眼,忍着酸涩,空气中有他的味道。两人一墙之隔,如此近,又如此远。

突听穿唤机器响起,传来程易之清凉嗓音,“云卿,请进来一下。”

她抽开抽屉,里面贴着面小镜,照一照,略微整理仪表,之后起身敲门而入。

程易之递给她一张便条,道,“帮我定两张明天往返北京的机票,这是另外一位。”

道了声“好,”云卿上前接过,见程易之无话吩咐,便转身离开。

出来后展开纸条,看见一个人名和一串数字,应该是对方的名字和身份证号码。

邵音音。

云卿迅速在脑中搜索一番,没有找到这个人的信息,不是客户。传唤机器再度响起,“云卿,刚才我忘记告诉你,我朋友是个女孩子。”

*

邵音音正在和现场办公楼的方案叫着劲,低头在稿纸上乱画,正画得认真,被施菲尔瞧见,讶道,“哎?音音,你画那么多墨团在纸上干什么?”

邵音音头也不抬,“找灵感。”

施菲尔扑哧一下笑出声,“去找几本书来翻翻不比这个强?”

天下文章一大抄,设计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但邵音音只是摇摇头,“都在翻书,撞衫了就不好了。”边说边抬头,问,“菲尔,你晚上加班不?”

“不加。”施菲尔摇头,“周五还要加班的人生是黑暗而悲惨的。”

邵音音忍不住哀道,“那再加上周六周日呢?”

连施菲尔也哀叹了,道,“反正周末也要加班,今天晚上就算了。好歹有一天不是加班天,苦中求乐吧……”

邵音音停了笔,盯着图纸上自己随手画的墨团发呆。突然一下,脑子里灵光乍现,她忙换过一只红色粗芯水笔,圈住几个墨团,离开些端详一下,然后续连上几根线。想法渐渐清晰。

换过一张纸,按照之前思路继续深化,涂涂描描,不知不觉已近下班时分。此时电话响起,她正投入,看也不看接起便心不在焉‘喂’了一声。

“晚上一起吃饭么。”程易之道,虽然听似在询问,语气却甚是肯定。

邵音音连说几句,“不行不行。”再道,“我正在捕捉我的灵感,一停就不知上哪去找。”

“饭不吃哪有力气去捕捉?”程易之失笑,“我六点来接你。”说完便挂断。

听着听筒里的嘟嘟声,邵音音皱眉气道,“专制!”电话放到一侧,耳机塞进耳朵里,调大音乐继续描画。

周围同事渐渐走光,邵音音长长伸了个懒腰,将笔放下。劲爆的摇滚还在敲着鼓点,敲得她有些头疼。取下耳机,揉了揉酸胀的肩膀,起身做了几个伸展运动。

草稿大致完成,余下的就是出正式的电脑图纸,建个模型,外加几张平面图,剩下的工作量小了许多,或许不用连加两天班。

她喝一口水润喉,顺手拾起手机,有个短信不知何时发来。点开来一看,是程易之的,就两个字:已到。

她心里暗叫一声,哎呀,可能迟到了。忙调出时间来看,竟然已经九点。约的是六点,那不是让程易之在楼下白白等足三个钟头?

她匆忙收拾东西,背着包下了楼。看见马路边停着的那辆银色跑车,心里那丝侥幸破了产。本以为他耐不住便会离开,没想到老实在等待,等下肯定会被他痛加数落。

邵音音疾步奔到车边凑到车窗看去,程易之放倒了车座,正躺在那双手枕头,双脚翘在方向盘侧,一副闲适模样。她想敲窗示意,又有些心虚,掏出电话来拨给他,电话通后她轻轻道了一句“喂”。

程易之的声音和着轻音乐声一起传来,“忙完了?”语气毫无愠怒,与平常无异。

“嗯,一直忙到现在,忘记看手机。”邵音音咬了咬下唇,“真是不好意思,累你等这么久。”

程易之笑了一声,“没关系。”

邵音音有些怔,“你为什么都不打电话催我?”

“只要你那顽皮的灵感被牢牢捉到,我再多等都无妨。”程易之道,“怎样,工作忙完,是否可以下来赴约?”

“我已经在你车旁。”邵音音回。电话被他挂掉,不过片刻,车门打开,他跨了出来。

天气已经寒了许多,他依旧只穿白衬衣,松着领口的扣。

扶着车门,他转头便看见邵音音,还是上次见面时穿的那件蓝灰色毛衣,一条牛仔铅笔裤,外头罩着一件黑色短大衣,式样简单。敞着前襟,两只大塑料纽扣都不曾扣上,看来确实是匆匆赶来。

寒风吹红了她的鼻头,唇有些失了血色的白。

他向她招手,“来,赶紧进车,外头太冷。”

车内温暖如春。

“想去哪?”程易之双手搁在方向盘上,手指头敲几下,再道,“这个时间可能找不到地方吃饭了。”

“你一直都没有吃饭么?”邵音音小心问。

程易之斜睨她一眼,笑了,“是啊,怎样,心疼了?”

邵音音想皱眉却还是忍不住乐了,“才不心疼你!我心疼我自己!”

“这样才对!”程易之不知是认真还是在开玩笑,“女人要爱自己胜过爱旁人。”

“那身为男人的你,不觉得委屈?”邵音音讶问。她一直以为这种论调都是论坛里女人们的互相勉励,从来没想过会从男人口中听来这些,更不消说像他这样的公子哥儿。

程易之笑回,“这大概算我程家家规,女人地位高于男人。我爸待我妈如此,我哥待我大嫂亦是如此。总是第一时刻考虑老婆感受,一切以老婆为重。”

“哗~”邵音音真心赞,“那嫁给你的女人,岂不是要幸福死了!”

在听到邵音音这句赞叹的第一时刻,出现在程易之脑中的,是陆安琪。他不由沉了神色,暗忖,若是他的妻子是陆安琪,他还能像父亲和大哥一般做到极致的呵护么?

他下意识摇了摇头,不能,他做不到……

邵音音看着他沉郁的神色,不知自己又哪里冒犯,不敢再多言,只好歪头看风景。车略过一个十字路口,驶过一段,却被下一个路口的红灯截住。有行人匆匆从斑马线穿过,男女老少形态各异。

突然一个女孩子甩着包奔过,身后紧随一个男子,神色焦急,口里做声。这应当是一对闹了别扭的情侣。邵音音不禁微微一笑,使脾气闹性子,恋爱中的女人们啊,总是这样考验那一位的耐心,考验他到底爱不爱自己……

忽然她心里一动,难道刚才自己那句无心之语的玩笑,被程易之误会了?误以为她想嫁他?以为那也是一句试探之语?

哎!邵音音一身哀叹在心里,偷眼瞧一瞧程易之,他正在摇头……

他摇头做什么?

难道是在说,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突然脑海涌入那句由季凡的师妹们创作出来的、用来讽刺她的元曲。她暗暗鼓励自己,邵音音啊邵音音,天鹅肉吃一次就够了,别老惦记着自己苦自己!

压下心中浮想联翩,她长长舒了一口气。目光再集中在外头风景上,街道已经较为眼熟,是通往程易之家的那条路。她忍不住问道,“咱们这是要去你家么?”

“我那还有培根和面包,”程易之回,“鸡蛋也有,随便吃一些吧。”

“噢,好。”都因自己之故,连累人家也误了晚餐,邵音音哪还有心挑三拣四。

难得见她如此乖巧驯服,程易之唇角上翘,续道,“对了,明天我带你去北京看话剧。九点的飞机,早上七我点来接你,记得带好身份证。”

“什么?”邵音音惊愣,“去北京?”

程易之点头,“中国国家大剧院在上演希腊国家剧院戏剧,《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我想带你去看。”他笑一笑,再问道,“北京去过么?”

“很小的时候,和爸爸妈妈一起,看过天安门,游过故宫和长城。”邵音音想了想,从回忆中挖掘出一些片段,“那时我大概五岁,不太记事。只记得砌长城的砖是灰色的,很大很重的样子,还有故宫,也是很大,从一个宫殿走到另一个宫殿,走到脚酸。爸爸便背着我,妈妈带着乐乐表姐。妈妈给我们买糖葫芦,又酸又甜。后来还去吃了北京烤鸭,半只烤鸭就花去我爸半个月工资。结果却被我和乐乐表姐两个小人全部吃光,爸爸妈妈连一口都没有吃。”

“这个表姐,就是你上次提到过的出了意外的那个?”程易之问。想必是很严重的意外,否则怎么会让邵音音患上抑郁症?没想到今天她主动提起往事。

邵音音点了点头,“她,死了,在她的豆蔻年华时。”

车已经停在车库,空气因死亡而沉重。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去那些熟悉的地方,”其实邵音音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谈性会这样高,将心里伤口剥开一点点,看看是否还有血渗出,经年的伤,该长好了吧?“因为总能勾起和乐乐表姐在一起的回忆,这里我们来过,那里我们也来过,小小的镇子,统共只有三条街,两横一纵,我还能逃到哪里?所以越来越不敢出门,越来越自闭。爸爸妈妈为了我,甚至搬离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宅,在其他地方租了房子,还找来医生,给我做精神辅导。我吃着那些抑制抑郁的药,体重开始疯长。再后来,高考填志愿的时候,我选了S城,最主要得原因就是,这座城市没有关于表姐的记忆。考上大学,离开了镇子,谢天谢地,复习的时候很是努力,体重也轻了不少。”

小小车厢,连时光也似是静止。程易之专心聆听着,不忍打搅,连呼吸也放缓。

“可是,S城虽然没有乐乐表姐,却多了一个季凡。我爱乐乐表姐,她离我而去。我爱季凡,可是他也离我而去……”她话已然说不下去,将头仰放在车座绵软靠背上,怅道,“是不是每一个我爱的人,最终都会离去?”她深深的吸进一口气。

“是的,每个你身边的人终将离你而去,以他们的方式。”程易之缓缓开口,“最后,你也会从那些爱你的人身边离去。”话只有这一句,说不上安慰和开解,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残忍。却是真理。

因为,死亡最终会将人分开,永久的分开。

生,不是永远,死亡才是。

程易之不再多言,开门下车,来到邵音音一侧,替她打开车门,“来,上楼吧。”

可是邵音音缩在车座里,踢掉鞋子曲腿抱着自己,将头搁在膝头,可怜巴巴的看着他,道,“我不想上去了。”

程易之默默注视着,她眼神慌乱。他略想了想,心中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他知道她终于对自己动了心,所以踯躅不前,怕自己爱上的人最终再度离开。

忧的是,她要的,他真的能给么?

他轻轻将门关紧,重新回到驾驶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