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太阳总是出现得很晚,九点整,天色阴郁。
不久,飞机穿过了云层,将阴郁甩在身后。面前一片纯净的蓝,偶有飘得轻而高的云雾,成片成区。
邵音音头靠在明亮玻璃窗上,向外看着,飞机从无边无际的云海顶上掠过,令她心底泛着愉悦。旁边的男人翻看着一份报纸,她便从置物袋中抽出一本杂志,印刷精美,都是广告,她随意翻看着,化妆品,服装,烟斗……翻开一页,纯黑的,页低印着一行英文字:
Those we loved would leave us, in their ways….
应该是广告语吧……她英文并不好,却忍不住默念几遍将这段话记了下来。
再翻开一页,依旧是纯黑的页面,但前页印着字的地方被一块手表取代,简单的款式,落落大方,她不认识表的品牌,只觉这个广告做得很有意思。
本应出演主角的手表只占据了一小块地方,更多的是那片纯黑。
广告想表示什么意思呢?难道说,时间的背面是无尽的、代表着死亡黑暗,所以,我们要更加珍惜现在的分秒?
她将杂志凑近了些,想看清那白色表盘中间的黑色字体。
“百达翡丽。”程易之声音响起。
她抬头看着他,他微笑,“怎么?喜欢这款?”
邵音音摇头,“只是觉得广告有意思。”她随机翻开一页,对他道,“你看,其他的广告,都拼命在有限的页面范围内加入自家产品,越多越好。可是这只表呢,两页都是空空****。”
程易之接过来,将表看了看,将杂志还回。
空乘端着托盘,盘中放着几瓶酒,是红酒和威士忌。程易之要了一杯加了冰的杰克丹尼,邵音音点了杯水。
再过一阵,另有空乘送来精致西点,还有冒着凉气的冰激凌,舱内有些闷热,吃点冰刚好。
11点多,飞机降落,停在首都机场。
两人下了飞机,登上摆渡车。车将客人送至出口。程易之在前领路,他的步伐一直压得很好,让邵音音可以毫不吃力跟上。
从VIP通道快速来到出口,有人上前,向程易之递上一把车钥匙。程易之点头致谢,然后带着邵音音来到停车场,上了一辆小巧奔驰。
重新来到只有两人的空间,邵音音轻松不少,“你自己开车?北京的路你都认识?”
他答,“有GPS。”
“那,”邵音音续问,“我们现在去哪?”
“先去吃中饭吧。”程易之将车拐上车道,再问,“你想吃什么?”
“我对北京只有那几岁时的记忆,”邵音音道,“你问我简直等于问空气。”
他失笑,“那倒是。”
车顺着转盘转上机场高速,邵音音看见指示牌,北京,25公里。
较之S城,北京气温冷了许多,月内已经下过几场小雪。车内温度却刚好让人觉得舒适,内外温差太大,车窗不一阵就起了薄雾。
不知程易之按了什么按钮,雾渐渐消失。窗外景物如此清晰出现在邵音音眼前。
树,有枯有绿,许多树的顶端都有一窝一窝的鸟巢,平添一股生气。还有绿化带中种的一丛丛绿植,叶子有红有黄,在这样的气温下还坚持着本色,实属难得。
25公里的距离并不长,穿过一片开阔地,城市的风貌渐渐呈现。街道开始密集,楼开始变高,行人越来越多,穿天桥,过马巷,不时有奇形怪状的建筑耸立在街角。
邵音音趴在车窗,贪婪的看着,看见自己喜欢的,头向后追成180°,数次恋恋不舍,直懊悔道,“带相机来就好了。”
程易之笑,“下次再来就是。”
“真是想不到,”邵音音继而喟叹,“一点记忆都没有了。大概只有故宫和长城没变了……”中国一直有世界建筑工地之称,无数世界级建筑设计大师蜂拥而至,在这个博大舞台上实现他们的梦想。
何时自己的梦想才能实现?邵音音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你一路上,又是高兴又是叹气的,怎么了?”程易之问,边将车转入一条窄得仅容两车并排通过的马路,停在一个古色古香的宅门外。
邵音音看见一块黑字烫金标牌,上书:大同烤鸭店。
正是饭点,门外热闹极。
“吃烤鸭啊……”邵音音道,立时便觉唾液腺开始超负荷运转。
程易之溜着车找车位,边应,“嗯,昨天听你说吃烤鸭,我的食欲也被挑起。”
“我只知道全聚德。”邵音音奇道,“这个大同烤鸭店也是卖烤鸭的?”
程易之朗笑,“不卖烤鸭,怎么叫烤鸭店?”
邵音音有些讪讪,竟然犯如此简单错误。
找了一圈没有车位,这家店生意真是太好。程易之将车停住,摸出电话来,找到号码拨了出去。不知道对方是谁,但应该是他很熟络的朋友,只听程易之在笑,道:
“是啊,我刚到北京。”
对方大概在寒暄,程易之再回,“你别来凑热闹,我和一个朋友在一起。”
又停片刻,似是被揶揄到,程易之笑了几声,“一个你不认识的朋友,你别瞎猜了。”不待对方反应,他转道,“我在大同呢,这没地儿停车。估计包间也没了,你给我想想办法。”
对方一口应承,洪亮笑声邵音音也听了个清楚。
程易之道了谢挂了电话。
“要不,我们换家吧。”邵音音不想见他为难模样,便提建议。
程易之摇了摇头,道,“这家的烤鸭名气虽然没有全聚德大,但却是最有特色的。鸭皮酥而不腻,不是口感上的不油腻,而是确实的脂肪含量低。比较健康。”
正说着,一个穿着马褂的人从宅门里匆匆奔出,眺望一下,看到程易之的车,便小步跑上前来。
程易之摇下车窗,那人殷勤道,“请问这位是程二公子吧?”
程易之点了点头。
那人再道,“五爷刚给我们掌柜的说了,掌柜的来让我带程二公子带路。”说完招手唤来一个服务生,他续对程易之道,“车,我们帮您停好,您二位这就下车,我带您先去包厢坐一坐,您看成么?”
程易之客气道,“成,多谢了。”
闻言那人忙绕过车头,来到邵音音一侧,伸手打开车门,之前那个服务生则帮程易之将门打开。站定后,程易之将钥匙递给他,边道了句多谢。
之后马褂在前引路,带着二人穿过一条青石白墙小巷,从偏门进了宅子,登上二层古意盎然木楼梯,来到一个小包间外。他挑起帘子,候着程邵二人入内。
靠外四扇竹叶雕花窗,紧紧闭着,透出些许天光。屋角吊着四只气死风灯,光强不够,主要的光源是镶嵌在天花的数只吸顶灯。屋内中央一张八仙桌,四张太师椅。桌上端正放着红木托盘,里头一只宜兴紫砂壶,还倒扣着四只紫砂杯。
室内温暖如春,难得的空气湿度亦有调节。北京空气比S城干燥了许多,曾有同事出差,抵达头一日就开始流鼻血,邵音音听闻后咋舌不已。
见二人坐定,马褂上前道,“请问二位喝什么茶?”身子微微躬着,完全一副老派派头,只差一定瓜皮帽一根长辫子。
“您给推荐一下吧。”程易之回,“应季的就成。”
马褂略一思考,道,“这样吧,先给二位上壶大红袍,这个冬天喝最好的,驱寒暖肚,待二位用过餐了,再给二位上壶铁观音,消脂去油。程二公子,您觉得怎样?”
程易之点头表示满意,那人便端着桌上茶盘转身离去。
不一阵,有服务生送上四小碟果盘,有腰果,炒花生,五香瓜子,还有干枣。
邵音音拈起一枚花生在手里,啪得一下将壳按开一条口,剥开来,露出四个小粒饱满花生,她抿嘴笑着,道,“我给你猜个谜语吧。”
程易之亦笑,“好。”
“麻帐子,红被子,里面躺个白胖子。”邵音音笑眯眯出题。
程易之故意皱眉,“把答案捏在手里给我出谜语,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那么笨的么?”
邵音音嘻嘻一笑,递上刚剥出来的花生米道,“猜中,奖励你几个白胖子。”
门口传来敲门声,是之前那个马褂送茶进来。一股浓浓茶香。他将托盘放下,此时盘中只剩了两只茶杯,杯外有些湿,触手生温,应是在热茶水中烫过。
马褂为二人斟着茶,边道,“请问程二公子可有什么喜欢的菜?”
程易之道,“我来的不多,可能还是要劳烦您给推荐了。”
“听您口音,可不是本地人。”马褂一拍自己额头,赔笑道,“看我,我以为您是五爷的朋友,就跟五爷一样单爱好那几样呢。”之后略作思考,便道,“您看这样成么,您这就两人,我给您上半只鸭子,老吃法,再配上小四碟儿,分别是,老醋蛰头、清汤燕菜、龙井鲍鱼片,再加一个宝石西兰花,两荤两素,都是我们这儿拿手的,您觉得呢?”
程易之看了看邵音音,问,“有什么你忌口的么?”
邵音音摇头,轻声回道,“没有,挺好。”说实话,她被那一口京片子绕得一头雾水,菜名听过就忘,内容具体是什么,则完全没有概念。
马褂见二人没啥意见,便续问,“酒水饮料,二位想喝什么呢?”
程易之又将目光投向邵音音,邵音音想到光茶就要上两种,遂摇头,“我喝茶就好。”
程易之笑接道,“那就茶吧,帝都不比咱那儿,喝了酒被交警逮了,可是麻烦事。”
马褂笑了起来,“哟,交警怕啥,程二公子您只管报五爷的名讳,就是交通局长也得卖咱五爷三分面子啊。”贫归贫,马褂没有继续相劝,识趣的向二人鞠躬道别后离开。
“这个五爷是谁啊?”邵音音压低声音问。听起来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呢。
程易之想一想,大概是在想说辞,片刻后道,“是个混混。”
“混混?”邵音音张大了眼睛,“什么混混能让交通局长都绕道走?”
“大混混。”程易之续,“上三教下九流的混混头。”
邵音音眼睛再张大几分,“听起来,像是黑社会啊……”
程易之笑了笑,“三教九流可跟黑社会不一样,那都是正经工作,只不过处在黑色和白色之间的灰色地带而已。”
“噢~”邵音音似懂非懂,眼珠子一转,好奇问道,“这样的人,你怎么认识的呢?”
程易之拾起面前茶杯喝茶,喝了一口,劝道,“茶有些凉了,先喝一口吧,北京空气干燥,要多饮水。”他似有忌讳,邵音音便乖觉闭口,拾起杯子饮茶,饮一口便赞叹。
过了二十余分钟,四碟配菜先上了来,外观精致味道鲜美不必细表。
再过一阵,鸭皮被端了上来,装在一只大的青花瓷盘中,片片薄而金黄,另有小碟盛放着荷叶饼、葱条、黄瓜条和萝卜条,两只小碗放着黑而香的拌酱被服务员分别放在程邵二人面前。
最后服务员将一只浅口小蝶单独放在邵音音跟前,里头一粒一粒的白色晶体颗粒。邵音音不知道那是什么,不由凑近了细瞧。
“那是糖。”程易之道,“旧时京城的太太小姐们不爱吃葱,就用鸭皮蘸着白糖吃。”
邵音音又惊讶了,“烤鸭还有蘸着糖吃的?”
“是。”程易之回,手指指着青花瓷盘的一侧,那里堆着一小堆鸭皮,与其他的不同,这堆鸭皮只有了了几片且又薄又小,他续道,“这里的皮用来蘸糖,它们是鸭子肚尖尖上最肥的那一块,要用极好的刀工来削,越薄越体现厨师技巧。”
“听起来好像挺腻的样子……”邵音音皱着眉夹起一片鸭皮来打量。
程易之鼓励道,“你试试就知道了。”
邵音音先将鸭皮凑近鼻端闻了闻,惹来程易之一声轻笑,她懒得搭理,将鸭皮放进面前糖碟,沾了些如雪花一般的白糖,小心放进嘴里。
入口,那片鸭皮,就化了……
化作口腔内一汪汁液,带着甜,带着香,不待邵音音咀嚼,便顺喉而下,似有生命一般。
邵音音愣愣得眨了眨眼。
程易之卷好了一块荷叶饼,尚未送进自己口中,便被她表情笑到,问,“怎样,好吃么?”
邵音音砸吧砸吧嘴,回味了一下,不答程易之问话,再度夹起一片,沾了沾糖,这次小心放在舌尖,抵在上颚下。这次,真切感觉鸭皮由固体变为**过程。放下筷子,饮了口水,邵音音惊叹道,“真是好吃!”说完将自己糖碟推向程易之,邀道,“你也尝尝吧。”
程易之摇摇头拒绝,“这是女人吃的。”
“嘁~大男子主义!”邵音音嗤笑,“你不吃正好,我一人独享。”再吃了三片,便有些腻了。忙又喝茶。
程易之看在眼里,道,“尝些别的。”边包好一块裹着鸭肉和佐料的荷叶饼,放在邵音音食碟里。
邵音音拾起荷叶饼,咬了一口闭了眼慢慢嚼着,吃完后道,“原来人的舌头也是有记忆的。”
程易之好奇挑眉。
“我脑子中不记得这北京城的模样,但舌头却清楚记得烤鸭的味道。”邵音音似叹似笑,“可惜我爸爸妈妈今生就来了一次北京,却没有尝过正宗北京烤鸭。”
程易之笑了笑,道,“这有何难,等我们走的时候带一只就是。”
“我老家不在S城,在一个边缘小镇,就算能从北京带回烤鸭,爸爸妈妈也享受不到呀。”邵音音愁道,“算了,还是等以后有机会带我爸妈重游故地吧。”说着,她心情便好转起来,运筷如飞卷好了荷叶饼,送入口中大快朵颐。
见她吃得香极,程易之亦觉胃口大开。
一顿饭吃了一个小时模样,桌上菜还剩了许多,可是邵音音再也吃不下了。她几乎瘫倒在椅子中,盯着桌面发愁,好浪费啊。
喝了几口大红袍,只觉更撑。
有人在门口敲了敲,接着马褂再度挑帘而入,殷勤道,“二位觉得怎样?”
邵音音抢道,“很好吃,多谢你的推荐。”
她是真心赞美,马褂亦收了客套职业笑,亲切的笑眯了眼,道,“哟,能合姑娘口味儿,是我的荣幸啊。”说着眼光一扫桌面,将情况摸了个透实,再度建议道,“这就给二位换铁观音吧,这鸭子啊,吃多了,腻,一定要喝些绿茶去去油。”见程邵没有异议,他便端起茶壶退出,不一阵,再度送进一壶新鲜热茶,分别给二人斟上。
程易之拿出信用卡,递上前,道,“劳烦。”
马褂忙伸双手接过来,告辞离去。
程易之似想起什么来,起身追了出去,片刻后返回。
邵音音正在喝茶,浓浓的铁观音,浓到入口生涩,涩过后便是茶香,立时便将刚才那股油腻感觉压下。邵音音连喝好几杯,才觉舒坦。
她捏着杯子把玩,看见杯底刻着字,好像是人名。
程易之也翻过自己杯子看了看,道,“是制作者的名字,工匠的爱好,就是在自己制作的物品上面留名,古时候一些大胆的工匠甚至冒着杀头危险在贡品的隐蔽地方刻名。”
邵音音笑了笑,待要接话。门口传来轻响。门帘一挑,进来两个人,一个白白胖胖的小老头儿,满脸堆欢。他身后跟着刚才那个马褂跑堂。
马褂上前介绍道,“程二公子,打搅了,这位是我们掌柜的。”
那掌柜上前作揖,道,“幸会幸会。敝姓同,人称大同。”接着掏出一张名片,双手端着送过来,递给程易之,接着不忘复又掏出一张,递给邵音音。邵音音忙双手接过。
程易之低头扫了一眼名片,抬头看着同掌柜,客套道,“同老板,幸会。”
同掌柜续笑道,“刚才真是怠慢,有客人在应酬,没及时过来招呼程二公子,请勿见怪。”
程易之谦道,“哪里,贵点宾客满座,同老板能帮忙安排,我们已经很感激了。”
同掌柜却道,“您这是贵客登门,我差点招待不周,得亏五爷引见。这样吧,”他停一下,“您以后有什么需要,直接给我打电话就是。”
程易之自是点头道好,再道了一句谢。
那同掌柜也不多做寒暄,冲二人拱了拱手便道别去了。
待老板走后,马褂上前奉还信用卡,另还有账单。程易之从怀中掏出笔来,签上大名。马褂上前给程邵续水,各续了一杯后离开包间。
邵音音缓过神来,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吃着吃着把店主也吃出来了?难道还是五爷的魅力?”
程易之喝了口茶,摇头道,“这可不是五爷的魅力,是我的卡的魅力。”
“哦?”邵音音好奇挑眉,“你的卡怎么了,难道是纯金的?”
他笑而不答。
再喝了两杯茶,到洗手间休整过,两人相携离开。
到门口时,便见奔驰停在门口,边上恭谨立着个服务生,见到程易之,殷勤将门打开。
坐进车里后,程易之将车缓缓开动,转过十字路口,来到大路上。
邵音音叹,“一个好的饭店,果然要有好的服务,原来卖艺又卖笑才是制胜法宝。我竟然看错我老板。他是真通经商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