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易流年

43.一句都没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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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有此一说?”程易之瞧她一眼,想一想再问,“每次跟你联络,你都是在加班,工作很忙么?”

邵音音道,“我们老板新跟了个案子,一心想拿下,迫我们加班不说,还谆谆叮嘱我,在日后的工作联系中,要尽量发挥女性特长取悦业主。”

程易之失笑,“那你想好怎么取悦了么?”

邵音音歪头想一想,右手握拳,伸出大拇指与小拇指做电话状,放在耳边,咳嗽一声,学着王薇语气道,“喂~请问是程总么?”

程易之初时不明其意,但觉那声音又嗲又假又腻味,简直像被人强行灌了一碗甜度超高的热汤。

“我是小邵啦~”邵音音继续模拟对话场景,“哎呀呀,程总,您怎么都不记得人家了啦~你好讨厌啊~”

“停!”程易之只觉满背爬满毛虫,“你这是取悦么?谋杀还差不多!”

邵音音放下手来,顽笑,“我若是真的知道怎么取悦业主,就不用打工这么辛苦,早自己开店当老板娘去了。”

程易之长声而笑。

车再度来到繁华地带,又有新建筑出现,邵音音凝神观看,眼里渴望曝露无疑。

程易之看她专注神情,再寻了个话题道,“你昨天加班是忙那个新案子?”

“是,”邵音音道,“一个地产公司现场办公兼售楼处的单体方案。我老板对这个案子势在必得,已经发动全公司力量。”说着便作一叹,“现在想必同事们都在加班加点,我却在游京城,唉!”

“这可真不好意思,耽误你加班。”程易之揶揄道。

“哎呀,别误会,我感激你还来不及!”邵音音俏笑,再道,“其实昨天我已经有了大致思路,明天画上一天,应该可以应付老板。”

他好奇,“是什么样子的?”

“我觉得我的想法很好!”邵音音立时意兴盎然,先大言不惭夸自己一句,继而道,“业主在他们的地上划了一块地来盖楼,面积真不小,本来要求是想多做地面景观,再配合设计独特的独栋楼来吸引眼球。但是我昨天想方案的时候突然觉得,为什么要把‘楼’和‘景观’分开来呢?为什么不能把‘楼’以景观小品的形式来放在整个景观当中呢?”她突然一顿,吐了吐舌头,道,“不好意思,不知道你做哪行,听我这么说会不会觉得闷。”

程易之轻笑,“不会,听得懂,你继续。”

得了鼓励的邵音音开始眉飞色舞起来,边说边比划着,“所以我的方案会采用化整为零大法,将整个楼以功能区域为基准,分别设四块,设置在基地合适位置,块体之间以景观连廊相通,尽量将建筑融于景观,使得楼中有景,景中藏楼。”

程易之很认真的想了想,点头道,“是挺有意思。”

“现在重要的就是景观设计了。”邵音音有些发愁,“这个不是我的长项,我们公司又没有专业景观设计人员,而且时间这么紧,请外援也不现实。”

“也不会,”程易之道,“想法不一定要用图纸形式表现出来。方案介绍会,重点在于介绍,你若是讲得好,能让业主对你的构思有通透了解,以文字为引,让业主们尽量发挥想象,或许能起到事半功倍效果。”

邵音音眼睛一亮,脑中霎时灵光闪现,激动道,“我愁了许久的难题被你一语化解,程易之,你说的太对了!现在要紧的是,让业主了解并认可我的思路。可是,并不需要通过实际的图纸来体现,我所要做的就是引导,提供一个空间,让业主自由想象,创造他们脑海中最完美的场景。就好比在飞机上看到的那个手表广告,大幅黑页,只有一句话,一只表,可是,现在你若是要我回忆那本杂志讲了什么,我就只能记起那句广告语来。这就是暗中引导客户积极主动回应的效果!”见她欢悦模样,程易之只是微笑。

邵音音心里大为轻松,这样一来,连工作量都少了许多,她明天估计不用加班到深夜了……

车从环线高架下来,面前接道变得宽阔起来,在开了一阵,一个建筑出现在邵音音眼前。她先未注意,等行到近前,不由连连惊叹,“天啊~国家大剧院!天啊~真的跟方案效果图没差!”

中国国家大剧院这只硕大的蛋形建筑,此时正毫无遮拦的静静卧在辽阔水景中。阳光正好,水面波光粼粼,令它似出水芙蓉。水中倒影相和,无以伦比的壮阔之美。

程易之循着指示牌,将车停到车库。

两人穿过长长水下走廊,进入正厅口时,邵音音忍不住驻足回视,顶部的密集格子钢梁托着厚却明澈的玻璃天顶,兜住一池水,水体安安静静,折射着蓝色的天光。

入门一侧有高台,上面放着一个青铜雕塑,年轻的女子,姣好的五官,形体做奔跑状。她舒展着长臂,衣袂飘飘。

黑金石地面,以白色灰条做长方形分割。

戏剧三点整开演,观众已经依次入场。

上座率不算太高,约莫50%模样,三三两两分散在座位区内,贵宾区内只坐着程易之与邵音音两人而已。

灯光由亮转暗,气氛也跟着肃穆起来,场内聊天声渐悄。

又过片刻,灯光全无。黑暗中,舞台亮起一盏灯,正罩在中央一具人体上。

初时邵音音以为那是舞台布景,两只圆铁架,一大一小,圆心错开来重叠放在一起,里面站立着一个人。强健的身躯几乎**,粗麻绳缠绕了几圈,将他绑在铁架一侧。突然,他挣扎了一下。

低低的背景音乐响起。

此时,背景屏幕亮起,闪着剧情的中文翻译。

程易之递给她一本戏剧简介,是现场发放的《导演按语》。翻开来,中外双语印着剧情引导和台词介绍。

她先看封面,《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希腊国家剧院。

“等下是用英语来演么?”邵音音压低声音问。

程易之没有听清,挑眉示意一下。邵音音只好将头凑到他耳边,将问题重复。

热气呵在程易之的耳朵里,烫得他神智一**。他呼出一口气,轻声回,“是古希腊语。”

歌声响起。

将众人注意力重新吸引到舞台。

舞台中不知何时已经站立着一排歌手,全身都裹着长长的白袍,连头发和脸上都涂着白粉,如雕塑一般。此时他们身体前倾,整只手臂都被长袍的袖子缠绕在身体上,姿态压抑表情肃穆。轻轻的,歌队开始吟唱。

邵音音低头看导引册:

第一幕。

在遥远而荒凉的高加索山顶,普罗米修斯被钉在峭壁上受罚。他长叹着,只因他将火种带给了人类,惹来宙斯震怒。

长河神的女儿们闻声前来,纷纷上前询问缘由,并由衷悲悯,绕着普罗米修斯唱起了歌谣。

歌谣声中,一问一答,普罗米修斯痛诉着宙斯的残暴与罪恶,妄图消灭人类,唯有他敢于违背宙斯意愿,挽救人类于危亡。人类有了火种,充满了希望。

音乐声很轻,重的是歌队的歌声。随着歌声音量渐渐放大,长河神的女儿们慢慢放低双手,露出真容,之后将幕布搭在左手,右手手心向外放在身侧。像是某种宣誓仪式一般。

…………

后面的故事简单来说,就是普罗米修斯一次一次的拒绝宙斯派来的劝降者,坚持着自己的信念不动摇。稍后,变成了母牛的伊奥登场,痛苦的向长河神的女儿们及普罗米修斯诉说自己的委屈。原来,宙斯爱上了她,无数次在她梦里出现。但是为了躲避善妒的赫拉的迫害,河神父亲按照神的指点,将她驱逐出家门。离家后的伊奥外形发生了变化,头上生出牛角,变成一头母牛,被怪物和牛虻驱赶着,开始了她的漂泊生涯。

伊奥来到了高加索山,得到了普罗米修斯的指引。她被告知,她还将继续流浪,穿越草原趟过河流翻过高山,最后来到尼罗河边,那里是她苦难的终点。在那里,宙斯将会使她恢复理智,并与她生育出一个儿子。他们的子孙,将是帮助普罗米修斯脱困的人。

伊奥离去后,普罗米修斯继续进行着类似诅咒的预言。他预言宙斯将会经历一场婚姻,生下一个比他自己还强大的儿子,而这个儿子,则是终结宙斯神权的人。

宙斯被普罗米修斯的预言所惊动,派下天神来逼迫普罗米修斯吐出实言,到底是何种婚姻将会使宙斯失去权力。普罗米修斯表达着他对宙斯及一众天神们的蔑视,声称无论宙斯使用什么样的计谋和策略,都不能让他吐露实情。

威逼利诱无果后,宙斯震怒,引来雷霆电火,劈开悬崖,欲将普罗米修斯埋入地下,在经历很长时间终于见到阳光时,普罗米修斯还要承受嗜血之鹰啄食他内脏的痛苦。

长河神的女儿们对普罗米修斯充满无限同情,选择与他站在一起。

戏剧最后,普罗米修斯大声呼喊:

啊,我那无比神圣的母亲啊,

啊,普照世间万物的光亮大气啊,

请看我正遭受怎样不公平的虐待!

悬崖崩塌,地面开裂,普罗米修斯和歌队一起在雷电中沉入地下深渊。

*

一出戏剧大约两个小时,几乎全是吟唱式的对白。邵音音忙于根据导引册的介绍对剧情,继而抬头看着屏幕理解台词,忽略了倾听那些美妙的音乐和歌谣。后来回想起,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落幕后,掌声响起。

程易之鼓着掌,问道,“觉得怎样?”

邵音音面露迷茫,“一句都没听懂。”

出得地面,早已夜色四合。北方的冬日,阳光离去的步法总是特别快。

华灯亮起,夜中的建筑呈现着与白日完全不同的瑰景。

车在长安街游弋,两边的建筑敦实而肃穆。

程易之瞥了一眼腕上手表,问了句,“饿么?”已经是晚饭时分。

邵音音收回流连街景的目光,看着他,摇了摇头,“中午吃太饱,撑到现在。”

“我换了航班,”程易之道,“七点的飞机返回,不如在飞机上委屈一下,随便吃点吧。”

邵音音点头道好。

汽车又游了几条街,这才爬上通往机场高架。

渐渐的,城市被甩在身后。六点四十分时,机场航站楼那巨大的阴影,在晚间的薄雾中慢慢出现。

还差二十分钟飞机便要起飞,时间很是紧迫。程易之将车停好,带着邵音音赶向头等舱休息室。邵音音紧走几步,程易之却似仍是嫌慢。他伸手挽住邵音音的腰,将她带到身边,手下使着力,托着邵音音往前,步伐又紧了几分。

休息室已经有人相候,是来时为程易之送车钥匙的人。

程易之将车钥匙递还给他,顺手从那人手里接过一只大纸袋。

广播开始播送,“乘坐飞往S城的HUxxxx次航班的程易之先生与邵音音女士请注意,您乘坐的航班马上就要起飞了,请您速到2号登机口上飞机。”

邵音音点点腰下程易之那只手,道,“听,催我们了。”

程易之低头一笑,带着她来到出口,即时换了登机牌。

地乘引着出了门上了摆渡车,一直开到飞机底下。

登舷梯时,程易之才放下扶着邵音音的手,两人一前一后依次登机。坐入座位后,空乘上前温柔帮二人将安全带扣好。又过了不到两分钟,飞机便开始滑行。

待飞机平飞后,邵音音吁了口气,“第一次赶飞机赶得这么险。”边掏出手帕擦了擦额角沁出的汗。

程易之招手唤来空乘,向对方要了杯水,递给邵音音。

邵音音伸手接过,道了声谢,灌下一大口,继而将杯子捏在手心里。觉得手底凉凉的,腰间却是热热的。

稍后空乘送来餐点,邵音音仍是一口都吃不下。程易之只要了杯水,小口的喝着,嘴唇被水润湿,饱满的菱角,有些**。

她垂下眼,片刻,将头转向窗外。黑乎乎一片,再无风景可看。

两个小时的行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邵音音将座椅调低,闭着眼休息。黑暗的空间,听觉和嗅觉变得格外敏感。

她听见他在翻看报纸,似是转了一下头;她闻到他向她身侧微微靠近,古龙水凛冽的香味由淡转浓。

空气有融融暖意,不知是空调缘故,还是因有他在身边。

邵音音觉得很安心。

有他在身边,她觉得很安心。

想着,渐渐沉入梦乡。

梦里依稀有故人模样,却瞧不真切面目。

她身子轻轻一震醒转过来,正好瞧见程易之盯着自己的脸的双眼,“怎么?”她问。

程易之一笑,“到了,刚要喊醒你。”

“我生物钟一贯很灵。”邵音音直起身来,调整好座椅。顺眼瞅了一下窗外面,已近进入S城,飞机底下一片万家灯火,屋顶清晰可见。

盘旋一阵,飞机落在机场。

程易之起身让路,让邵音音在前先走,自己拎着那只从北京带回的纸袋跟在后头。头等舱还有三四位客人,一行人登上专用的摆渡车,被送到VIP出口。

依旧在停车场找到他的座驾,摆弄了一下GPS后驱车离开。

邵音音将车窗摇下一线缝,感受着潮湿的空气,渐冻,忙又关紧车窗。

程易之看看她被风吹得红了鼻头的脸,眼里含着笑意,道,“是不是还是觉得S城好?”

邵音音点点头,“北京太干燥。”

“北方人也不适应南方气候,”程易之道,“我有朋友从北京来S城,一下飞机就嚷着闷,闷得喘不过气来。”

“地区差异大。”邵音音呵呵笑,“我还听说,青藏高原的人,一到平地就觉得晕,只因氧气太足。”

“去过西藏么?”程易之转问。

邵音音摇头,“曾起过心思,但听说去西藏之前要锻炼身体,至少半年,否则很容易安眠在那块圣洁的土地上。”她突然谈性很好,续问,“你知道西藏的天葬么?”

程易之想一想,点头道,“听说过一点,就是人死后,以肉饲鹰。”

“哗~可不止!”邵音音叹道,“还有骨头,砸碎了,用青稞面和了,喂秃鹫吃,腿骨,肋骨,头盖骨……一块都不剩……天,是不是很残忍?若人死后还有知觉,会活活再痛死一次。”

“你哪来这么多奇思怪想?”程易之叹笑,“你觉得残忍,可是藏人并不觉得,他们认为这是正常和自然。”

“也是……”邵音音点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她目光落到窗外,突然觉得有些奇怪。趴在窗户看了阵,迟疑开口问,“程易之,我们这是去哪?怎么看着不像是去城里的样子?”

外面很荒凉,没有高楼没有大厦,有的只是缺乏创意的绿化带,球状矮树一株株闪过,再往外就是无尽黑暗,瞧不真切。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是郊区,除了路灯外,灯火稀少。

程易之淡笑开口回道,“我们去西浙。”

“西浙?”邵音音惊呼一声,“我家?”

程易之点头。

邵音音再惊呼,“大半夜的去我家干嘛?”天,开车至少要4个小时,还是单程!程易之想干嘛?

程易之一手操控方向盘,一手伸到车后座,将那只从北京带来的纸袋拿起,轻轻放在邵音音身上,道,“打开来看就知道。”